殿中诸仙诡异肃静了片刻,天帝左手座下夜神大殿眨了眨眼,执杯之手攥紧发白,而立于她身侧的凤凰却突然眼中光彩大振,满面寒霜消解,彷如一夜入春,眨眼间便繁花盛开了。
“什么……”天帝头一晃,显见得被这个消息砸得晕头昏脑。
倒是天后急智,双肩板直,一双厉目摄住堂下小精灵,突然脱口呵呵一笑,“水神莫被这个精灵糊弄了,她真身就是颗葡萄。当日诸仙有目共睹,若说是水神与花神之女,未免荒谬!”
月下仙人眯眼仔细打量锦觅真容,摇头晃脑一番,赞道:“别说,她与梓芬的确有几分相似啊!”
面对这个不争气的小叔子,天后没分他半点尊重,一如教训普通仙人仙侍般张口便训道:“丹朱,你也如酒仙一般,脑子糊涂了吗?素日眼神不好使,今日又老眼昏花了吧!”
当即月下老人举起酒杯,再不敢多言,只是一双眯眯眼盯着锦觅和水神,如往日一般笑个不停。
穗禾公主关切地应和一声,脆声道:“天后所言有理,仙上可莫要认错了。”
一语惊醒众仙人,一时间纷纷点头称疑,九霄云殿瞬间化作人间菜市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不劳天后挂心,若非人心险恶,梓芬又何须自锦觅诞生起便施术压制她的真身灵力!”水神便如一座耸入云霄的山岳挡在锦觅身前,将种种探寻视线挡下,当即叫锦觅更喜欢他三分——这便是人间说的父爱如山吧,爹爹真棒!
他将眼神一挪,直视天后双目,寒声切齿相询,“天帝可知当年花神因何仙逝?”
天帝一愣,假声假气咳嗽两声。天后面色骤变,显出一丝忐忑,厉声急言道:“花神之逝乃天命,《六界神录》有载,花神本乃佛祖座前一瓣莲,入因果转世□□本应湮灭,不想错入三岛十洲为水神与玄灵斗姆元君所救,此乃逆天之行,终必遭惩戒,花神寿终不过灵力反噬之果而已。水神昔年出手相救时,就该料到有此因果之报。”
水神冷冷一笑,“我只知晓《六界神录》有述,业火乃破灵之术,分八十一类,红莲业火居其首,又分五等,毒火为其尊,噬天灵焚五内,仅历任火神掌此术!梓芬当年……”
哐当!
夜神案上酒壶倾倒,打断水神未尽之语。
只见他盈盈立起,拜倒请罪,“润玉一时失礼,还望父帝母神见谅。”
如此两方交涉,已将其势推到高处,便如千钧一发,瞬间就要炸裂开来。此时夜神倒了一个酒壶,让双方皆愣了愣,反而气势一窒,恼怒之情暂被压下,趋向偃旗息鼓之意。
天后往日哪怕看他什么地方俱是错处,时时刻刻想发作他一顿,此时却纾缓了眉眼,挂上和蔼笑容,仿若一个慈母,顺势说道:“润玉我儿,不必多礼。”
天帝垂眼看了看自己失态的长子,又望了望那个长得天人之姿的娇俏少女,慨然一叹,“若锦觅便是水神长女,也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也不怪你失态。”
“还未知仙子真身为何?水神仙上若不告之,父帝如何解其火灵?”
水神眉一皱,望向夜神的眼神中充满审慎之色,全然无甚温度。
“锦觅生于霜降夜,能栽花唤水,体质阴寒,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锦觅见到小鱼仙倌出头,当即站在背后朝他招手,算作领了夜神解围之情。
天帝起身,自云阶上缓步而下,一点灵光聚在锦觅眉心灵台之上,随他招手化入掌心。
“不想……确为水神之女。”
唉,可不是嘛,五千年的灵力!都没捂热乎,便眨眼成了空。
其中无限惋惜之情,到让锦觅与天帝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叹出声。
天后闻听天帝之语,当即如五雷轰顶,面色劈的焦砟砟,从座上霍然而起。
火灵既解,水神无波无澜地重新将女儿掩入身后,后退一步,与天帝拉开距离。
穗禾公主反而突然喜上眉梢,娇俏伶俐地立马道喜:“今日正是吉日,水神得女归,夜神得妻正,可真真是双喜临门。”
嚯!这年头认爹还带送丈夫么?锦觅连连挠头,左右环顾小鱼仙倌和凤凰,只觉身前身后一冷一热,真真是冰火两重天,快把她这颗葡萄……不,从今儿个起应该是霜花要化成水汽了!
众仙仿佛有了主心骨,穗禾公主话音未落,便一迭声响起恭喜之声。
水神又退一步,带女儿远离目光灼灼的火神,眼中全无温度,神色间露出隐忍愤愤之情。
“我儿婚事还需从长计议——”
天帝虎目一瞪,大为震怒,一甩长袖转身回到天帝宝座上,拾起帝王的威严,冷声逼问。
“水神,你这是何意!”
“哎唷。”锦觅修为不精,被神威一压膝盖便是一软,幸得水神爹爹袖下手腕一翻将她托起,方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敢再冒出头来,怪压得难受。
水神浑然不惧天帝之威,淡然诉道,“小女修为尚浅,恐非殿下良配。”
眼见事态走入僵局,夜神上前一步,深深拜倒,“父帝容禀,此番水神仙上刚刚认回长女,如今仙子尚未膝下尽孝,水神亦未享天伦之乐,自当不舍得。两家既已亲如一家,婚约之事,不在迟与早。”
天后荼姚闻言脸上更柔情三分,当真如慈母一般拉住天帝,徐徐赞道:“我儿润玉所说有理,时机未到,还是暂缓一缓吧。”
“上神之誓又岂容儿戏。”天帝沉吟半晌,怒容收敛七八分,吩咐一旁仙侍将锁于省经阁内的婚书取来。
“我亦非常喜欢锦觅这个孩子,完婚之事可容后再议,目下先把婚书签下。”
天后面上仍有不渝之色,但见天帝已然下定决心,只能将愤然按入心底,面上只管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容色示人。
一张简单的白纸,一尊琉璃雕刻成的貔貅匍匐压平,展在她面前,众仙灼灼之目下,锦觅抬起笔,打量半晌上方两枚落款。
“洛霖”乃是爹爹的名字,这字迹真好看,飘逸清奇,和挂在花神墓前的悼文笔迹如出一辙,余下“太微”二字遒劲有力,想必便是天帝名讳——看在你曾送于我五千年灵力的份上,你的字便是第二好看啦!
“锦觅!”月下仙人突然高声一喊,吓得锦觅掌间毛笔啪嗒掉回砚台上,她转过头去,便见狐狸仙露出又哭又笑的难看面色,与她说道:“你可知签下名后可有何后果?婚约即成,我家凤娃你要至于何处?”
凤凰?和凤凰又有什么关系?
锦觅回头,只见平日里无论如何,俱是俊美耀眼,咄咄逼人的火神垂下眼睫,身姿飘零,如雨打芭蕉叶,突然冒出一股弱质芊芊的娇弱之感,实在是怪异又惹人怜之。
连水神也目露几分不忍之色,与她确认,“孩儿,你可喜欢……夜神?可愿意签下婚书?”
小鱼仙倌最仗义不过,与他相处也很自在。她露出心大的笑容,老实说道:“好说,好说,谢天帝与爹爹的恩典。”
当即俯下身,重新将笔捏起,待到要签上自己名字,一抹金光划过颊侧,歪头一看,却是发簪掉了下来,叮当坠到白玉铺就的地板之上,平日里瑞气千条的簪身便如凤凰这个神一般,黯然失色了几分。
“寰谛凤翎……?”不知哪位仙人脱口而出,倒惊醒锦觅赶紧拾起簪子抓在手中,惶惶然地回头去看凤凰,只觉心中莫名忐忑,很有几分做错事的心虚。
水神爹爹从她手中拿过凤翎金簪,复又将之举到火神眼下,徐徐说道:“听闻火神偶游凡尘遗落了寰谛凤翎,不想竟被小女拾到。如此珍贵的宝物,还请二殿下妥当保管才是。”
凤凰取过水神手上簪子,众目睽睽之下挽起锦觅一头青丝,将簪子重又簪入她发髻间,“送出之物焉有收回之理……况,我遗失在锦觅仙子之处的又何止这区区一支凤翎?如若要归还,还请一并送返,不然……便索性一样也莫还……”
众仙家倒吸一口凉气,却都摄于天帝天后之威,默默屏住呼吸,不敢惊扰几位尊神。
锦觅懵懂,见凤凰脸上仿佛吃了十斤八斤黄连的苦意,摸摸头上的凤簪,暗自疑惑今日出门明明簪紧了的,怎又会掉下来。
却不知,火神见她双目中无悲喜之意,终是伤了心神,全然黯淡萧瑟,一步一步先行退出九霄云殿。
背后一阵火烧火燎,锦觅转头便望见穗禾公主双眼快要喷火,死死盯住她头上发髻,倒叫她一慌,低下头草草签上自己名字。
“大侄子……你可要想好了呀!”丹珠奉上笔,见夜神面上无悲无喜,只觉人生惨剧要上演,偏偏他看遍天下爱恨情仇,却不得解眼下之局。
润玉捻起滑落的衣袖,深吸一口气,运笔落于纸上,刚刚写下三点水却突感心神剧裂,紫府哄然作响,仿佛一道紫雷劈到他头顶会心之处。
他脸色煞白,指尖颤抖,待“润”字刚刚落笔,便忍不住内腑剧痛,一口鲜血从喉头涌上,直直喷溅而出,瞬间污了整张婚书。
“哎!小鱼仙倌!!”
太乙真仙慌忙过来探他元神,当即大惊失色,一迭声喊了三声:不可能!
“我儿出了何事?!”
但见夜神当堂呕血不止,仙力混乱,天帝大惊之下搀扶起儿子,脸色煞白。
“夜神……夜神紫府受创,乃是因元神之上竟结了一道夙世情劫!”
众仙闻知,俱都神色震惊。
成仙化神都需历经劫难,其中最苦最难最不可解,唯有情劫!千百年的神仙,夙世因缘见过,何曾见过夙世情劫!情劫一旦不过就可毁了全部修为,化作浮灰一抹,夙世……可不就是说这是根本过不去的情劫么!
“何为夙世情劫?!为何我从不曾听闻过!”
太乙真仙再度连连惊叹,脸上又惊又惧,仿似真在天上见了鬼!
他右手拂尘一摆,稽首行礼,面上乃是沉痛之色,看夜神也宛如看个死人一般。
“天帝可记得昔年封神榜所为何来——”
听闻此处,便是连天帝都忍不住重重倒抽一口冷气。
“全是圣人降下旨意——”
然则此方天地成形,虽脱胎于上古仙神,衍化到如今,三十三重天界只剩九重,大罗金仙便已是修行止步之境,圣人……便是连仙神之中都已化作神话。
众仙神都聚精会神于那句圣人降下旨意,心中各种啧啧称奇,唯有天后,心中如烈火浇油,顷刻间便五内俱焚。
——圣人旨意!他区区一个闲散夜神,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