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院的秋霜，比往年早落了十日。王嘉馨倚在窗前，看月光透过梧桐叶，在青砖地上织成破碎的银网。案头雌剑忽振，剑穗上的金丝朝着西北方轻颤——那是蔡佳轩所在的方向，自他离都后，双剑感应便如江堤暗流，昼夜不息。

更鼓敲过三更，院角传来轻微的铜铃声。她起身推开雕花窗，见母亲顾氏提着一盏羊角灯，正绕过假山，灯影在秋草上摇曳，像只受伤的蝴蝶。

“母亲怎的这时候来？”嘉馨忙迎上前，见顾氏鬓边簪着的，竟是支寻常木簪，而非平日的金步摇，“祠堂的族卫……”

“都被我支去巡夜了。”顾氏握住女儿的手，指尖冰凉，“今夜若不来，明日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了。”她环顾四周，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这是你外祖母当年给我的‘鸳鸯锦’，说情到深处，自有天相。”

锦盒打开，里面是半幅绣着并蒂莲的蜀锦，莲心处金线已有些许褪色，却仍能看出针脚细密如发。顾氏轻抚锦缎，目光飘向院外的梧桐树：“当年我与你父亲相恋，你外祖说顾氏女不配嫁王氏，我便带着这半幅锦，在朱雀桥等了他三日三夜。”

嘉馨怔住。她从未听过母亲提及旧事，只知道顾氏出自吴郡顾氏，与琅琊王氏联姻是族中安排，却不知父母竟也曾有过这般周折。“后来呢？”

“后来你父亲执剑立在顾氏祠堂，说‘情之所钟，虽千万人吾往矣’。”顾氏嘴角泛起苦笑，“可如今他身为王氏嫡子，却要亲手将女儿推入同样的境地……”

院外忽有夜风，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顾氏压低声音：“明日谢氏便来下聘，族长已拟好婚书，要你三日后迁居华林园，说是‘静心修礼’。”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这是建康城防图，西南角水门昼夜不闭，若你想……”

“母亲！”嘉馨握住母亲的手，发现她掌心竟有枚茧子，“您当年绣这并蒂莲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劝女儿逃婚？”

顾氏叹气：“为母当年仗着年轻，总以为情比金坚，却忘了世族联姻，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她望向案头的雌剑，“那孩子北上时，可曾说何时归来？”

“他说，待江北的梅花开了，便带着一身剑气回来。”嘉馨轻抚剑穗，金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可我怕，没等到梅开，王氏的婚书便要逼死人了。”

更鼓敲过四更，顾氏忽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忙将锦盒塞给女儿：“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的剑，比任何聘礼都贵重。”她转身时，鬓边木簪勾住梧桐枝，带下几片枯叶，落在青砖上，像极了她未说完的话。

王弘业的书房里，烛火即将燃尽。他盯着案头的谢氏婚书，上面“谢玄之”三个字，像三根银针，扎在泛黄的绢帛上。窗外传来秋虫低鸣，忽有黑影闪过——是妻子顾氏的贴身丫鬟，正将个锦囊塞进假山石缝。

“老爷，夜深了，该歇息了。”老仆捧着青瓷壶进来，壶中是顾氏惯用的桑落酒，“夫人方才去了梧桐院，您……”

“知道了。”王弘业挥挥手，指尖划过婚书上的朱印，那是皇帝亲赐的“天作之合”。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顾氏祠堂外，手握铁剑，誓言要娶心上人时的模样，那时的剑，比女儿的雌剑更钝，却比任何朱印都亮。

五更鼓响时，梧桐院传来一声闷雷。嘉馨打开锦囊，里面是块碎玉，正是顾氏当年的定情信物，玉上刻着“生死相随”四字，却缺了一角——那是顾氏为了嫁他，亲手砸毁的顾氏玉珏。她忽然明白，母亲送来的不是锦盒，不是玉珏，是二十年前那个在朱雀桥等了三日三夜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