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万籁俱寂,世界仿佛都沉浸在了深深的梦乡之中。而我却被从书房里漏出来的一丝微弱光芒给猛然惊醒了过来。那道光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道裂缝,吸引着我的目光和好奇心。
我轻轻地推开房门,留出一条窄窄的门缝,小心翼翼地向里面窥视过去。只见父亲正端坐在台灯下面,专注地批改着一摞厚厚的作业。他微微低着头,左手稳稳地压着试卷,右手指节则轻轻抵住太阳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灯光映照下,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它们在稿纸上投下了一道道摇晃不定的暗影,宛如两株历经风雨、被岁月无情压弯的老松树。那些茧子犹如树皮上的褶皱,记录着生活的艰辛与操劳。
回忆起儿时的时光,我总是觉得父亲的双手就像是魔术师手中神奇的道具一般,可以变出各种各样令我惊喜的东西来。还记得在我读五年级那年的一个暴雨倾盆的日子里,天空仿佛被撕裂开了一道口子,雨水如注般倾泻而下。当其他同学都焦急地等待着家长来接的时候,我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撑着一把已经断掉了三根伞骨的雨伞,艰难地朝学校走来。
他左手紧紧地攥着那把破旧的伞柄,努力让雨伞不被狂风骤雨吹翻;右手则将我整个人牢牢地护在了温暖的怀中。冰冷刺骨的雨水不断地打在他的手背上,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顺着他青筋纵横交错的沟壑流淌而下,很快便洇湿了卷边的衬衫袖口。然而,就在那时,我分明看到他的手背上还有几点淡淡的墨渍,那显然是批改作业时钢笔不小心漏墨留下的印记。
高考前夜,这双手第一次显露出疲态。我在台灯下解最后一道导数题,父亲端着热牛奶进来,杯底与桌面相碰时发出细微的颤抖。他的食指缠着创可贴,粉笔灰嵌在指甲缝里洗不净,像粉白的年轮。我忽然发现他小拇指无法完全伸直——去年冬天教室暖气坏了,他握粉笔太久落下的毛病。
此刻站在门边,我数着他手背新增的褐斑。那些斑点像落在宣纸上的茶渍,又像粉笔灰经年累月沁入皮肤的印记。父亲忽然咳嗽,肩膀震动时,右手虎口的茧子蹭过试卷,发出沙沙的响动。这双手批改过十二万份作业,写过九千个板书,却从未在家长会上举起发言。
我退回房间时碰响了门轴。父亲转头,手还按在红笔上,食指第二关节凸起发亮的茧。"怎么起来了?"他问。我望着他手腕处被粉笔灰漂白的毛发,想起十五年前这双手能把我举过院墙摘石榴,如今却要扶着腰才能从沙发起身。那些消失的力气,原来都化作了我成长的年轮。
天快亮时,父亲合上最后一份试卷。晨光爬上他蜷曲的手指,照见无名指根淡去的戒痕——母亲走后他摘了婚戒,那道白痕却永远刻在了皮肤上。我轻轻关上房门,听见阳台上晾衣绳发出细响,是他又在黎明前晾晒我昨夜忘记的校服。
父亲总在清晨五点消失。老式挂钟刚吐出第四声喘息,我就能听见布鞋底擦过水泥地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规律。他轻手轻脚地掩上铁门,把整个黎明都装进褪色的帆布包。
直到某个失眠的雪夜,我撞破了这个持续十二年的秘密。路灯在积雪上洇出橘色光晕,父亲蹲在垃圾站旁的背风处,用冻僵的手指翻找矿泉水瓶。灰白头发上凝着冰碴,驼色围巾还是我去年随手扔进捐赠箱的那条。他弯腰时露出后颈那块铜钱大小的胎记,在月光下泛着青紫,像枚永远嵌在皮肉里的硬币。
记忆突然裂开细缝。七岁那年我发高烧,父亲背着我穿过三条街巷找诊所。雨珠顺着他的胎记滑进衣领,我的脸颊贴着他潮湿的后颈,数他鬓角新生出的白发。那时候他的背还能把暴雨挡成毛玻璃外的风景,现在却佝偻得像被雪压弯的竹枝。
废品站老王说,父亲总把塑料瓶码得棱角分明,"跟批改作业似的"。那些沾着茶渍的塑料瓶,最终变成我书包里的新铅笔,变成餐桌上偶尔出现的红烧排骨,变成高考前夜突然亮起的护眼台灯。他始终不知道,我早就在他记账的烟盒背面,看见过密密麻麻的算式——三个矿泉水瓶换止痛膏,二十个易拉罐抵半月电费。
梅雨季来临时,父亲的帆布包开始散发霉味。某个午后,我发现他躲在储物间晾晒潮湿的零钱。硬币在旧报纸上排成沉默的方阵,纸币像受伤的蝴蝶摊开翅膀。他的眼镜滑到鼻尖,正用橡皮小心擦拭五元纸币上的茶渍,仿佛那些褪色的纸币,仍是当年包着压岁钱的红纸。
今天清晨,当挂钟再次震落尘埃,我抢先背起了那个装满露水的帆布包。父亲愣在玄关,右手保持着系鞋带的姿势,左手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冷馒头。巷口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揉成一团,他胎记上的皱纹在晨光中舒展,像极了老树新生的年轮。
废品站铁门开启的轰鸣声里,我触摸到帆布包内层凸起的针脚——不知何时,母亲生前绣的平安符被缝在了这里。线头处细细的补丁,裹着父亲二十年清晨五点的星光,正在我掌心跳动成温暖的脉搏。
深夜,万籁俱寂,唯有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发出“嘎吱嘎吱”的转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父亲佝偻着脊背,宛如一座弯曲的拱桥,鼻梁上则架着母亲生前留下的银丝眼镜。当他伸出食指轻轻按压住布料时,指尖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月光如水般洒落在房间里,那台飞人牌缝纫机的金属踏板闪烁着清冷的光芒,仿佛一面镜子,将父亲蜷缩着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斑驳的墙面上。远远望去,他就像一株正在努力抽枝生长的植物,尽管身躯略显单薄,但却充满了坚韧与执着。
那一年,我才仅仅七岁。妹妹心爱的碎花裙不小心被铁门无情地撕扯破了一个大口子,她伤心地哭泣着。父亲默默地从角落里翻找出那个早已落满灰尘的针线盒,然后坐在缝纫机前,左手紧紧捏住一根细小的银针,右手则小心翼翼地在布料上来回比划着。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那根锋利的银针突然猛地扎进了他的食指,刹那间,一颗鲜红的血珠犹如一朵娇小的腊梅花,在裙摆处悄然绽放开来。父亲见状,急忙用一旁的旧报纸捂住受伤的手指,可那殷红的鲜血还是迅速渗透了纸张,与上面的油墨相互交融在一起,在那张泛黄的新闻图片上洇染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