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慢慢渗入白大褂的纤维之中时,林晓阳的指尖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此时,产科走廊里的电子钟准确无误地显示着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而从待产室那边,则不断传来一阵阵新的阵痛呻吟声,仿佛每一声都能穿透墙壁,直击人的心灵深处。然而,就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下,林晓阳却静静地站在了更衣室的镜子面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着微笑。
突然,一阵清脆的钥匙转动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显得格外响亮和清晰。循声望去,只见玄关处不知何时已经堆积起了三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而婆婆王美凤此刻正蹲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整理着那些旧报纸。
晓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脚上的高跟鞋却不小心卡在了门槛处,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踝处传来。“妈,这些……”她的话语还未完全出口,便被婆婆急切地打断:“哎呀,别乱动!这些可都是明远小时候用过的练习册啊,哪能随便扔掉呢?”说着,婆婆那双枯瘦如柴的手迅速地翻动着那些早已泛黄的纸页,刹那间,一股浓烈的油墨味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霉味扑鼻而来。
晓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婆婆身上那件洗得几乎发白的碎花罩衫上。与此同时,昨晚的一幕也瞬间涌上心头——当她无意间推开次卧的门,却惊讶地发现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时,身旁丈夫周明远的眼神明显有些躲闪和不自然。
厨房传来笃笃的切菜声。晓阳掀开砂锅盖,当归的苦涩裹着老母鸡的油腻涌上来。自从上个月搬来同住,婆婆就固执地认为她太瘦不利于备孕。"妈,我跟您说过现在讲究科学营养..."不锈钢勺当啷撞在灶台上,王美凤的背影突然僵直:"我养大明远就是靠这些土方子。"
产房呼叫器突然响起。晓阳冲进病房时,28床的产妇正死死攥着条褪色的百家被。那是婆婆昨天硬塞给她的,说是用明远儿时的旧衣缝制。"这布料都霉变了!"晓阳夺过被子的瞬间,产妇指甲在她手背划出三道血痕。
月光在地板上爬行。晓阳数着壁钟的滴答声,隔壁传来布料撕裂的轻响。她赤脚摸到虚掩的房门前,看见婆婆就着台灯暖黄的光,正将一块暗红斑驳的绸缎往百家被上拼。碎布堆里露出半截泛黄的标签——"1988,红星纺织厂"。
保温箱的蓝光在王美凤脸上流动。新生儿监护室里,晓阳看着婆婆颤抖的手悬在玻璃罩上方,像触碰易碎的梦。"那时候...矿上给老周的衣服料子..."老人哽咽着去摸口袋,掏出的正是昨夜那块染着可疑暗红的绸缎,"我总想着,要是孩子能穿上..."
消毒水突然变得刺鼻。晓阳想起上周处理的胎盘早剥病例,那些暗红血迹在无影灯下也是这样发黑。1988年红星矿难报道的铅字在记忆里浮现,那时王美凤新婚三个月,腹中胎儿刚满十六周。
"妈,"她握住那只布满针眼的手,感受到皮肤下脆弱的骨骼在颤抖,"明天我把次卧收拾出来,咱们一起给宝贝做新被子吧?"监护仪的滴答声里,老人终于放声痛哭,三十年的尘埃在晨光中簌簌坠落。
产房消毒灯管嗡嗡作响,林晓阳却觉得那声音是从自己太阳穴里钻出来的。昨夜急诊剖宫产留下的晕眩感还在血管里游荡,她摸着护士站台面慢慢坐下,指尖突然触到一团湿软的东西。
褪色的蓝白格襁褓静静躺在值班日志上,布料上结着发硬的奶渍。晓阳触电般缩回手,婆婆上周执意要塞进待产包的老物件,终究还是混进了新生儿用品柜。
"林护士长!"助产士小唐举着病历本冲进来,"32床产妇突然寒战高热,胎心降到——"
晓阳抓起听诊器奔向病房,却在门口撞见婆婆端着保温桶。当归鸡汤的蒸汽在王美凤眼镜片上凝成白雾,那些经年累月埋在布料堆里佝偻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
"妈您怎么..."
"当年纺织厂锅炉爆炸,我顶着钢筋把七个女工背出来。"老人将保温桶塞进她怀里,枯叶般的褶皱里泛着奇异的红光,"去救人,这里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