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他是梁湾在饭馆里偶遇之后魂不守舍天天都在等的人,但他却说自己并不认识梁湾。没抓到陈皮,是我的失误……”张日山对梁湾生产之前日日都去饭馆等小七,颇有些耿耿于怀,尤其是小七说自己不认识梁湾,他更加心里觉得不痛快。“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陈皮还在九门的地面上,缜密搜索总会被抓住,我会和地面上的伙计通个气,你放心吧。”解九摇摇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张日山又要盯着南京方面对于国共合作意向及时向张启山汇报,又要因为河岸杀人案忙着抓陈皮,张启山还被二月红伤了,本身也是情有可原。张日山微微点点头,若不是解九出手相助,有时候他还真是应顾不暇。
“等佛爷的伤好的差不多,矿山的事情不能再耽搁了,日本人都快把山炸平了。二爷……二爷怎么样了?”解九担心的是东北方向的矿山,日本人在他们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没有停歇,不停地在对矿山进行深入探索,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们没有发现的重要线索。“夫人……夫人明日一早下葬,二爷,八爷、梁湾和夫人三番几次的劝解,二爷醉红楼是不常去了,但还是每日烂醉如泥,夫人离去,二爷伤痛欲绝,情殇难愈。”张日山说起二月红就不住地摇头,他虽然觉得矢志不渝的爱难能可贵,但作为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国家危难,还有很多责任,不应该颓废到这种程度。“你啊,等你遇到一个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也许就懂了。二爷挚爱夫人,奈何情深缘浅……”解九自己倒是没多少感同身受,只是实在是被二月红的这段情殇和丫头这份厚重的嘱托给感动了。
二月红送丫头出殡,没有请任何朋友,加上他自从失去妻子便行迹荒诞,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几时出殡,所以丫头出殡的当天除了二月红和三个孩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在。张启山和尹新月、梁湾和张日山四个人是从八爷那里提前得到的消息,一早开车就到了红府门口,天气暗沉沉,无故起了大风,吹拂着红府里挂着的白幡,在这盛夏的时节却显得一片萧索。二月红身穿着丫头最喜欢的那件红色锦缎大褂,面无表情的站在棺椁前。按照八爷开殃榜批的吉时吉日,行规矩,先辞灵,接着扫材,礼生叫人把棺材头抬起,红家的大少爷放些铜钱在棺下,然后用新笤帚、 簸箕扫棺盖上的浮土。
转棺后礼生主持礼仪,丧主跪拜,礼生读完祭文后,随着礼生一声“孝子摔老盆,出山!”,红家大少爷哆嗦着将瓦罐摔碎,打幡在前,二少爷抱灵牌,小少爷太小由下人们抱着,其他人持裹着白纸的"哭丧棒"。二月红走在前头抬脚将那摔得四分五裂的瓦盆踩得粉碎,抬棺的杠夫一起用尽将梁子架在肩头,红家的少爷们都克制着哭得很小声。二月红吩咐过,说他们的娘希望他们笑着活下去,所以每个人都必须笑而不是哭。“丫头……你想看我笑,看孩子们笑,好!听你的,都听你的,我们笑,你看到了吗?”二月红边走边抬起头,眼泪被强留在眼眶里,混混沌沌的许多天,醉醺醺的许多天,二月红以为自己怎么样也会麻木了,可心就好像被尖刀划出一道口子,这道口子永远也合不住,长不好,鲜血伴着疼痛,永不止息。
张启山一行四个人一身素衣,远远的站在红家的门口,眼看着二月红带着三个孩子颤颤巍巍的跟着出殡的队伍在面前走了。“夫人……走好……”梁湾默念着,抬头看着被大风卷着满天飞舞的纸钱,眼泪夺匡而出,泣不成声。张日山轻轻拍了拍梁湾的肩膀,哑声说着:“哭多了对眼睛不好……”目送着送葬的队伍一点一点的消失在视线里,尹新月叹了口气:“三个少爷这么小,娘就不在了,爹又一味地陷入悲伤不能自拔。怎么办呢,张启山想想办法!”张启山听完倒觉得对尹新月又有了另一番认识,转过头浅笑了一下:“听管家说,二爷卖了老家的祖产,要送三个孩子去英国读书。他铁了心不想孩子走他的老路,任谁也拦不住。”梁湾看了张日山一眼,又回想起自己的一个姓红的患者,想起张日山当日听到Aesop姓红来自英国伦敦奇怪的表情,现在多少是明白了一些,Aesop确实和二月红长相有些神似。
二月红遣散了所有下人带着孩子回去,自己留下来,只想和丫头最后再呆一会。从袖口里掏出锦帕,轻轻的抚去棺椁上的尘土,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就好像他在抚摸着妻子的脸,和她说着往日里说着的贴心话,就好像自己的妻子只是出了远门一般。“丫头,你要走了。我是真的留不住你了,对吗?好,你等着我……”正说着二月红往旁边踏了一步,忽然身体一歪,跟着下陷的土地落到了一个从下往上反打盗洞里,这盗洞四周规整,看来是高手所为。这正是董灿嘱咐小七和索朗在红家密道里所做的手脚,盗洞塌方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引二月红真正去了解他舅老爷在矿山留下的秘密。
二月红顺着塌方的盗洞一路来到扇被掘开的墙壁,矮身进入密道,手上的燃烧的火折子,火苗又红又壮,看来这地方氧气十分充足。二月红便没在迟疑继续往密道深处走,推开虚掩着的破旧木门,气流涌动说明空气流通,是个能长期隐藏的密室,走进去两具死相惨烈的干尸,从干尸身上搜到了红家的玉质铭牌。二月红撩起袍子直起身,恭敬地对着地上的干尸鞠了三躬,他心里知道这一定是自家的老人,肯定是因为什么缘由不得离开这里而死在了这个地方。环顾四周,生活起居必备品倒是样样俱全,说明这两位家里的老人应该是在这个密室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暴毙于此……”二月红举着燃烧的火折子继续往里面走,来到一张书案前,点亮书案留下的短蜡烛,蜡烛着亮了周围的环境,这下才看清四周圈是一些墓道图纸,以及说明文字。
二月红把那些资料一张一张的整理好才发现舅老爷进入矿山竟然是和日本人鸠山美志的“鸠山计划”有关。他们在其中遇到了一扇写着入此门者当放弃所有希望的大门。进入其中机关重重,遍地古尸,为了不让日本人的计划得逞,舅老爷和自己的兄弟们拼了性命想要护住矿山内的国宝,并且在矿山的机关上又叠加了红家特有的一整套机关。看到此处,二月红心里越来越沉,张启山要下矿山,如果自己不出手恐怕是难于上青天。资料的最后结尾处写着一行话,“如若放任矿洞中的原石被日本人拿走,后果不堪设想,红家必遭灭顶之灾,望小辈切记。”
这行字,略有些新,但结尾的一朵烽火的标志又明显证明写字的人不是红家人便就是和红家关系匪浅。烽火花,花开红艳却不媚俗。花落之后,树下落英缤纷,花色不褪,不萎靡。大有顶天立地的姿态,花葩的颜色红得犹如壮士的风骨,就像鲜血染红了树梢,亦有英雄地道别尘世的意味,这正是红家人的象征。失去妻子的二月红纵然有万般悲戚,却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陷入万劫不复,也不能放任外族掠夺,更加不能让红家的老人就这么平白的逝去。想着这些心里便有了决断,该了的事情,总归是要了解的,红家和矿山和日本人这一次便一并了解了吧。
齐铁嘴把殃榜的事情处理好,便来了二月红家里,算了时间,差不多这二月红也该回来了。到了大门口却看见一众仆人都收拾了行囊要离开,齐铁嘴赶忙拦住问了去向,管家解释着,二月红前些日子便嘱托好把三个少爷送走,然后遣散所有下人。齐铁嘴大惊失色:“那怎么行呢,你们都走了,诺大的宅子,二爷怎么办!”管家声泪涕下:“我们怎么舍得下二爷呢,可二爷心意已决,无人能更改。家里的伙计已经把三位小少爷接走送到码头坐船离开了,二爷说出来的话是不会收回了。”齐铁嘴摇着头,这二月红不知道是要干什么,这红家怕是要散了:“也是为难你们了,二爷人呢?”管家回道,二月红非要一个人留在墓地,差不多有好几个时辰了。“那怎么行,这二爷要是出点事可就麻烦了。”齐铁嘴说着,甩了甩手,指着管家却也说不出什么话。
“八爷,老朽有一事相求,离开长沙回乡,我怕是再难会来,希望八爷您得了空多来看看我们二爷,帮助他早日解开心结。”管家带着一种奴仆躬身给齐铁嘴作揖,齐铁嘴叹了口气轻轻点头。这兵荒马乱,红府本该是这帮仆人安身立命的庇护之地,而如今,主仆的缘分却也尽了,世事难料,哪怕是他这个铁算子老早算得到又能如何,逆天改命这种事情从来都不存在。张启山养伤期间,尹新月管得十分严,所有来探病的人都被拒之门外。“你啊……伤好的差不多,不许再折腾了!”尹新月将药碗送到张启山面前,不满的嘟囔着。张启山似乎比往常更加听话,什么也没说看着尹新月嘴角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然后把汤药一饮而尽,苦的耳根子都起了鸡皮疙瘩,抬了抬手指示意让尹新月停了絮叨。
尹新月笨拙的一点一点削苹果,拳头大的苹果被她削的瘦了一大圈,张启山看着她不由得笑出了声。“你这么开心做什么?笑什么……”尹新月凑近了问道。张启山摇摇头,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看到尹新月一个大小姐为了自己学着熬药,学着削苹果,还跟梁湾学包扎,自己心里欢喜的就好像放了烟花一样:“没事……只是最近怎么这么冷清?”尹新月听罢愣了一下,略有些生气:“你看看你现在都什么样子了,哪有什么精力瞎操心啊!你管好自己行不行,没人找你说明外面一世太平。其他事,等你把伤养好了,再处理。”张启山听完倒也没生气,若真是没什么事,遂了这小女人的心愿也没什么。正想着,管家急匆匆的进来刚要说什么却被尹新月给堵了回去。“佛爷饭还没吃呢,有什么事情不能等之后再说?下去、下去、下去……”
管家有些无奈,又有些惧怕尹新月,便向后退了两步。“等等,让管家把话说完!”张启山见尹新月这样感人,又有些不高兴,总觉得她过于干涉自己的事情。“佛爷,齐八爷来访。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管家看了一脸不悦的尹新月一眼,话说了一半又不敢说了。“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好请示,抓紧请进来。”张启山算是看明白最近怕并不是一世太平,而是尹新月故意让佛爷府闭门谢客,不由得火气上升。“可是,您不是吩咐过,养伤期间,天王老子也不见……”管家的一句话算是戳穿了尹新月的谎言,张启山听完翻了个白眼盯着她,尹新月倒是一口承认了,反正她也是为了张启山着想。
“尹小姐,我府内的事务我希望你不要越俎代庖。二爷夫人也去世了,梁湾也是母子平安,我想你在长沙应该没有什么恰当的理由了吧,回北平吧。”张启山转过头不想看尹新月,他怕自己看了她,心就软了,狠话说不出口。“张启山!我可是担心你啊。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一生气就说让我走!我是同情你,没人照顾,才留下来的,不然谁管你啊!哼!”尹新月不满的娇喝着,把苹果丢在桌子上站起身,梁湾抱着张潼笙从屋外走进来。眼见着两个人,一个不依不饶,一个闷不吭声,便开口打圆场:“佛爷,新月夫人,有什么好好说……”尹新月受了委屈自然是嘟着嘴找梁湾评理:“梁湾!小潼笙,快给你新月妈妈评评理!”尹新月很顺手的抱过张潼笙逗弄着笑的咯咯咯的张潼笙,转身狠狠剜了一眼张启山:“莫名其妙!懒得理你,哼!”
“佛爷……这是做什么,新月夫人就是太想靠近你,你又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她想尽办法对你好,有时候确实会用错方法,但你不说她又怎么知道,总之错不在她。”梁湾看着尹新月抱着孩子离开的身影,笑着嗔怪。“照你这么说,倒是我的错咯,自从这个小女子来了,这府里都变天了,哪还像是姓张,明明就像是姓尹。”张启山见了梁湾和张潼笙火气倒是小了不少,尹新月逗弄着孩子的模样他甚是喜欢,之前的火就算是消了。“佛爷……这话可不像您说出来的,你们夫妻的官司我断不清楚。八爷在书房等着你,我就不打扰你们谈正事了。”梁湾摇了摇头,心想张启山自己这几日养伤,不也是尹新月说什么是什么,明明是自己惧内,却要说大家都向着尹新月,张家的男人都别扭,这张大佛爷更是别扭的要紧。
梁湾上了二楼,却听到张日山回来了在楼下和张启山说了些什么,没听清,梁湾便想着自己在楼梯口等他,回头就见他一瘸一拐的上楼,小腿像是受了伤。“你怎么三天两头受伤?枪伤还没好,怎么腿又伤了。”梁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扶住,语气像极了刚才赌气的尹新月。“我……陈皮。哎,伤也是白受了,还得叨扰九爷帮我抓人,真是没用。”张日山转头看着扶住她的梁湾,想说什么又怕梁湾担心。“你不说我也懒得听……反正你下次受伤别再让我看见,眼不见为净。”梁湾捏了一把张日山的胳膊,疼的张日山吸了一口气,瘪着嘴看着梁湾。梁湾也懒得扶住他,自己一个人往房间走了。“梁医生,你怎么下手这么狠,我可是病号……”张日山话音里藏着笑意,单腿跳着跟上梁湾。“你再不快点我关门了啊。”梁湾站在门边看着张日山一蹦跶一蹦跶,不禁笑起来,用手顶着门。
晚风虽然不算冷冽,但也不算温柔,张日山的感冒反复了几次却也已经好彻底了。他站在达达身边看着这匹丹送的藏马,个子不高,却一身肌肉,头小憨实,性情温顺,鬃毛长长的散落脊背上,后肢也生出一些长毛,冰原上的藏马虽然体态不如平原的马体态匀称漂亮,但心肺功能发达,背宽广,腰尻宽,耐力十足。张日山将马鞍套在了达达的背上,晃动脚蹬轻轻的刺了马腹,向着山谷跑去。他坐在达达身上,面容平静,看起来亦无半点野心,也没有一丝期望;张日山这种隐藏情绪的能力,说第二,没人敢称作第一。山谷平静,他骑着马走到那面截断冰崖附近,鸟鸣在头顶掠过,一切情,不在言语,不在形色,只在心间……我很想你,冲冲也是,你听见了吗?梁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