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竟要下雨了,可距此最近的街巷还有一里之遥。还未等温恪想好对策,濛濛细雨已伴着斜风,柔柔地飘落下来,再一眨眼,雨点已大如豆了。
温恪拉住魏殳的衣袖,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哥哥一向身体不好,不能受凉,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凉凉的雨水当头淋下来,温恪竟先打了个喷嚏。
他方才玩得太疯,发了一身汗。温恪自认为年纪轻,底子好,可冷热交替之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魏殳停下脚步。他那纤长的眼睫上蓄满水珠,雾濛濛地瞧了温恪一眼。
“我”
温恪还未说完,却见魏殳解下外裳,兜头罩住他。眼前的景致忽然变了,灰云、雨幕、春溪、碧草,统统消失不见,入目的唯有一片纯澈的天青色,那是魏殳的葛布凉衫。
“小心风寒。”
魏殳的语气依旧是疏离而冷淡的,葛布粗劣,是穷人才会穿的衣裳。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温恪的鼻尖,带着魏殳身上的温度,很暖。
“哥哥”
“我不怕冷。你是温府的小郎君,将来要匡扶社稷的人。我不一样。”
温恪愣愣地看着他,很想说一句“自己从未有过这样远大的理想”,却终究闭上了嘴,唯恐这人失望。
他温恪固然是锦衣玉食的平章公子,可鹤仙儿呢?
鹤仙儿这样好,想必也该是父母眼中的明珠,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他从来孤身一人,还总是顾着别人。
温小郎君低下头,闷声道:“都怪我。为什么要选十里亭,为什么要在今天。”
他的话音很浅,倏忽消散在雨声中。魏殳似乎并没有听见。
温恪撩起葛衫,抬眸望去,雨水顺着那人苍白削尖的下巴,没入衣领。鸦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他脸上,衬着白色的中衣,雪色的后颈,掩在磅礴的雨雾里。
冷雨打在衣料上,发出扑落落的细响呼吸之间,尽是清苦的药味。
从相遇到现在,这种苦涩的气息一直萦绕在魏殳身边他在用药,又怎么能受凉呢。
灰云挟雨而来,温恪不由分说地攥住魏殳的手腕,拉着他,在大雨中疾行。
湿灰灰的云下,是蒙着雨幕的青屏山。
一刻钟后,二人终于行至闹市。
疾风伴着骤雨,豆大的水珠溅落在青石官道上,扬起点点泥尘。
街边有不少卖雨伞的铺子,两人随意进了一家,温恪一眼相中了那把灰绸里衬的油纸伞。
油纸上,绘着一行白鹤,而底下的灰绸里子,则绣着几朵梅花。
梅花正是他临江温氏的家徽。
白梅伴着白鹤,真好。
巳时三刻,温府栖霞堂。
一名仆役行色匆匆地跑到温有道身侧,低声说了句什么。
“到哪儿了?找到了么。”
仆役脸色一白,诺诺不敢应,却见平章大人面沉似水,吩咐道:“再去。”
窗外的阳光渐渐隐没在层云里,天色晦暗,栖霞堂里一片肃寂。平章大人冷着脸,一言不发。
他不动,众宾莫敢提箸。玉盘上的珍馐无人问津,三刻钟过去,满桌的精致菜肴渐渐变冷。
窗外堆着厚厚的雨云。雷霆乍响,惨青色的电光透过雕花隔扇,映得栖霞堂内一半明,一半暗半明半昧之间,衬得平章大人面容冷峻,心绪难测。
沈绰坐在后排,暗自替温恪捏了把汗。
从前二人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临到这样的要事,温恪竟也敢甩他父亲的面子。沈绰自诩临江第一的纨绔,此番看来,当真自愧不如。
他的兄长沈铎坐在左手边,见蠢弟弟又打算搞小动作,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
沈绰不屑地偏过头去。这些年来,兄弟二人相互看不顺眼,若非平章大人相邀,他才不愿意和沈铎坐一块儿。
临江城的闹市里,行人如织。
天公像是偏要与二人作对,温小郎君才买下伞来,大雨却猝然停下了。
云销雨霁,东方绽出一角瓦蓝色的晴空。
二人在街上闲逛,温恪忽然拉过魏殳的衣袖,长眉拧起。
“怎么了?”
“还是湿的。哥哥,要回去换衣裳么?”
魏殳一愣。除了常阿婆与曹老赖,如今已很少有人会这样关心他了。
“这些风雨不算什么。里衣还是干的,至于外面这件,晒一会儿就好。”
温恪似乎不信,盯着魏殳的衣领处瞧。
湿漉漉的青丝贴着鹤仙儿雪色的颈项,勾出一条令人心折的曲线,然后,便掩在那轻而薄的夏衣里。
温小郎君忽然发现自己看错了地方,慌忙别过头去。他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自己方才明明应该关注哥哥的里衣究竟有没有淋湿才对。
温恪心怀鬼胎,低着头不说话。魏殳带着他七拐八拐,绕进专卖小吃的矮脚胡同。
胡同第一家铺子,是卖煎饼炸货的。魏殳和老板很熟,他将几枚铜板搁在钱匣子里:“要两份葱包侩,两份炸响铃儿。”
“好嘞。”
铺子不大,给的料却很足。面点圆滚滚的,滑入油锅,炸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细响。很快,点心变得金黄,浮在滚滚热油里,爆出阵阵葱香。
老板拿漏勺将炸货抄起,灌进油纸袋:“您二位拿好。”
温恪接过油纸包,吹了吹,尝了一口。
他很少吃这些街边小摊上的炸货,觉得有些新鲜。这是面向庶民百姓开的铺子,用的都是粗榨菜籽油,烟火气很大,闻起来却也格外的香。
两人有说有笑,边吃边走,都不讲究世家子弟所谓的仪容举止。逛了不多时,魏殳停在一家包子铺门前。
包子铺老板见来了客人,将蒸笼盖揭开,热腾腾的蒸汽扑到二人脸上,带着淡淡的面香。
“二位公子爷,您看要什么样的点心?”
温恪含笑望着魏殳,等他先挑。魏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从一屉包子里,选了个兔子模样的。
这兔子包做得活灵活现,用凤仙花汁点了两只红的眼睛,面皮上剪出两条毛耳朵,白白胖胖,憨实可爱。
包子铺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二人:“这是糖心的包子,一向卖得最好。姑娘孩子家都爱吃。”
魏殳既非女子,也非孩童,却偏爱这些甜口的东西。温恪有些想笑。他本想挑个香菇菜心包,此时却忽然改了主意,盯着魏殳手里的兔子瞧。
鹤仙儿苍白而修长的指尖,是握着剑与笔的手。此刻却捏着一只肥肥的兔子包,竟有几分俏皮可爱。
兔子包软绵绵的,温小郎君心里也一片柔软。魏殳以为他想要,便掰了一半分给他。
“好吃吗?”
温恪咬了一口,是甜豆沙馅的。
豆沙料理得很粗糙,有的甚至没煮开,有些硌嘴,远比不上平章府中厨娘的手艺却因了鹤仙儿之故,得了小郎君的三分的垂爱,甜到了心坎里。
爱屋及乌,莫过于此。
温恪摸出一枚银锞子,放在包子铺老板的钱匣里,笑道:“再来两个糖包,要兔子的。”
温恪与魏殳二人随意吃了些街头小食,折去春溪畔,言笑晏晏间,不知不觉竟也饱了。
青屏山的东麓,开着漫山遍野的洛神花,火一样的红色从春溪岸边的山麓一直燃到天际。
魏殳与温恪坐在花荫下。洛神花的花瓣轻而小,暖风微一拂动,纷纷扬扬的碎花便飘落下来。
花树丈余高,仲夏的烈日筛过层层的木叶,暖融融地笼在身上,照得魏殳腰间那枚玉色流苏坠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温恪盯着坠子看了一会儿。玉一样的器面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振翅白鹤,坠子腹内中空,留有九枚孔窍。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哥哥,这是什么?不像是寻常的玉坠子。”
“你说这个吗?不是玉做的,是象牙的埙。”
“埙?”
“一种很古老的乐器,比琴还要早。若吹响它,便能听见风一样的声音。”
魏殳轻抚着牙埙,眼中浮现出些许怀念的神色,不经意间,便多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是我娘送给我爹的定情信物,后来又留给了我。”
温恪瞧见埙上刻的字,又问:“那澡雪呢?”
“澡雪观,是他二人初遇的地方。”
温恪却记得安广厦这样唤过他,忍不住道:“也是你的字吗?”
魏殳一愣,略点了点头。
温恪笑着喊他:“澡雪。”
魏殳还未作出回应,温恪反倒先不自在了起来。
“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明明是很平常的诗句,却像是被神明封印的咒语。他一开口,似乎就有什么地方,变得同原来不一样了。
渺渺的乐音自那件高华流丽的埙中响起,像微凉的晚风,在林间回旋。
早晨的百艘龙船,早已漂去远溪里。四下里没有鼓声,没有雷雨,很安静,火红的花树下,是风一般的埙声。阔大的水面上,只有三两点白鸥,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与鹤仙儿二人,连蝉鸣都变得悠远。
温恪望着埙上的振翅白鹤,忽然出声问道:“哥哥,你听说过白娘娘的故事吗?”
“听说过一点。”
“那无何有之乡呢?”
“那不过是传说中的虚无缥缈之地,从来都不曾有过。”
温恪叹了口气,有些失望。
可这样静谧而闲适的夏日午后,落花,碧水,身边陪着一见倾心的朋友,似乎同那故事里所描绘的“无何有之乡”,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花林中的埙声,渐渐歇了。
魏殳有些倦了,靠在花荫下,沉沉睡去。
他被雨水淋湿的中衣,已被夏日蒸干了。发丝却依旧带着些水汽,散漫地披在肩头。
红色的洛神花瓣飘落下来,凝在魏殳眉间。花瓣很细小,像在那一抹雪色中,点上一颗朱砂痣。温恪看了一会儿,恍然如遇画中人,像是置身华胥梦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情不愿地倾身,将那片花瓣从鹤仙儿眉间摘走。
莹白如玉的象牙埙团在烟青色的流苏带间。这段流苏,是他亲手挑的,银青色的丝绦在斑斑光影下,像一缕微凉的月光。
定情信物吗?
那鹤仙儿以后又会把这只埙送给谁呢。
温恪有些酸,这样可以入画的美人,谁能配得上他。可自己已经有哥哥送的弓了,做人最忌讳贪得无厌。
尽管如此,温小郎君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望着埙上的“澡雪”二字,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通常来说,只有二十岁行加冠礼时,才会由长辈赐字。
象牙的埙,情定澡雪观出生在这样浪漫而风雅的人家,魏殳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父亲口中“出身寒门”的子弟。
温府栖霞堂内,平章大人神色自若,斟满酒,起身肃容道:“今日缺席,犬子无状。是某管束不当,自罚三杯。”
容仪笑眯眯地抚着白胡子,他年纪大了,喝不了酒,便站起身,以茶相代:“小郎君天真任诞,平章大人也毋须太过拘着他。”
满座之中,试问谁敢接下平章大人的致歉?众宾无不心惊胆战,纷纷举杯相劝,应和容老先生的话。
“是啊是啊,哪家的孩子不爱玩呢?”
“确是如此。我家那小的不也整天招猫逗狗,不顾家的嘛,哈哈哈。”
温苏斋侍立在侧,犹豫着问道:“平章大人,小郎君还未到,这酒席”
“不必管他。继续传菜。”
老爷的话语不带半点温度,温苏斋给一个侍仆打了个手势,后者连连点头,战战兢兢地应了。
尽管平章大人有言在先,小郎君今年的生辰宴“不可太过铺张”,但像这样的流水宴席,菜品绝对是临江城第一等的就算放到上京城,那也能赢得最挑剔的食客抚掌称赞。
单看这一盅玉蝉羹,只取鲥鱼鱼腹,片作雪花,十多条鱼,才能得一盅汤。
再看这羊脂韭饼,饼面拍花,咸而脆,里填猪肉臊子、碎羊脂,翠韭叶,是掌勺师傅专门请教了贵霜厨子做的。
羊脂流香,而韭菜吸油,唇齿留香间,又免于油腻,确实是上佳之品。
温有道坐在主位,手执银筷,神色自如地落箸夹菜。
觥筹交错间,栖霞堂内似乎重新洋溢起快活的气氛。
温有道右手边的椅子始终空落落的,平章大人此番专为小郎君请了这么多贵客,温小郎君却狠狠地打了父亲的脸。
可宾客碍于身份,皆不敢言明,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尴尬。盘中珍馐皆是难得的美味,众人却食之无味,直如嚼蜡。
温苏斋在一旁看着,心下叹了口气。
宴会不欢而散。
温府,浣雪堂。
几个路过堂前的下人大气也不敢出,老爷已一动不动地在堂内坐了一下午。
温有道既没有处理公文,也没有翻阅书卷,只是定定地望着温府门堂方向。如今天色已擦黑,除了喝几口茶,平章大人一动也未动过。
瓷盏里的武陵大红袍,早已凉透了。
温府的大门敞开着,等待它那顽劣成性、忘记归家的少爷。
戌时一刻。
温恪怀里抱着魏殳的衣裳,决意洗净后还给他。
小郎君同往常一样进了府,却见府中的下人一个个都低着头,只管闷声做事,既不敢同他打招呼,也不敢正眼看他。
温恪有些疑惑,路过浣雪堂。怀中的衣裳还未来得及藏起,他便被父亲叫住:
“慢着。温恪,你过来。”
“葛布粗衣。不像是世家子弟会穿的衣服你究竟去哪儿了?”
“白日里同你厮混的,是哪家的庶民?”
温有道见温恪不答话,冷着脸,将他那不肖子上下打量一遍,忽然看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道:
“你总不该会和别家的奴婢厮混在一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的“洛神花”是我瞎编的,不是现实里的那个肥肥的玫瑰茄。^
无责任小剧场
作者喵:小郎君,2月14日的糖好吃咩?
温恪:点头点头
作者喵:无良笑可惜平章大人的茶凉了,我先送你一件真丝宝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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