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民正在核对钢材入库单,闻言笔尖在"运输损耗"一栏划出长长的墨痕。他摘下工人帽,露出被热汗黏住的额发:"走,去会会这位老炮长。"
轧钢车间铁门果然焊着歪扭的焊缝,火星子还在门缝里爆着。赵大勇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看见周淮民立刻把铜烟锅在鞋底磕出脆响:"周采购来得正好!这毛头小子要改三班倒,老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
"赵师傅,"周淮民弯腰捡起掉在门边的安全帽,帽檐内侧"先进工作者"的红漆已经斑驳,"上个月您值夜班时,三号轧机连杆螺栓断裂,是您发现得及时才没酿成大祸。按新排班表,您这周该休礼拜天了吧?"
周淮民接过泛黄的收货单,指腹在"运输损耗"的印章上摩挲:"范科长,您该去问问运输队的老孙。"他推开窗户,初春的柳絮扑在范金有油亮的分头上,"那批货走的是盘山公路,赶上雨季……"
"少扯客观原因!"范金有掏出钢笔在账本上划圈,"李也战签的字,他必须给出解释!"
仓库铁门吱呀作响,李也战正踩着梯子取货样,灰布衫后背洇着汗渍:"范科长,那天过秤时孙队长的人说地磅坏了……"
"坏了不知道换人?"
"全厂就一台地磅!"李也战急得直咳嗽,"他们说急着赶下一趟,我只能……只能先按他们报的数签收。"
周淮民忽然插话:"范科长,运输队这个月的油耗报销单,您看过了吗?"
范金有愣住:"这和油耗有什么关系?"
"从钢厂到仓库三十公里,按解放牌卡车的油耗,拉八十吨货该耗油四十五升。"周淮民从公文包抽出加油票据,"可运输队这个月报了七十升的油耗。"
窗外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范金有额头沁出细汗:"老孙……老孙说是山路费油。"
"奶奶,这……"
"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羞的?"聋老太太突然提高嗓门,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娄家丫头知书达理,配咱们院里这帮棒槌正合适。再说周采购员在厂里掌着采购大权,日后少不得要仰仗娄家海外关系。"
"您是说……"
"文明个屁!"梁拉娣啐了口唾沫,板车上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飞上房梁,"何大清这王八蛋五年前卷走家里所有粮票,扔下我们娘四个自生自灭!今儿个他要是不把离婚协议签了,老娘就把他第三条腿打折!"
"您这是……"周淮民转身时,正撞见何大清从口袋摸出包丰收牌香烟,烟盒边角卷着明显的焦痕。
"来,抽根烟。"何大清递过来的烟丝里混着细碎烟叶,明显是撕了烟盒里的内衬纸应急卷的。周淮民注意到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有道新鲜划痕,像是被钢丝勒的。
"您这手怎么搞的?"他掏出火柴划燃,火苗在晨风里乱窜。
"嗨,昨儿个帮街道办修三轮车轱辘,钢丝蹦的。"何大清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钻出来时带着嗡鸣,"小周啊,听说你最近往首钢跑了三趟?"
周淮民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是,想给厂里添置台空气锤。可首钢那边……"
"别跟老朽打马虎眼。"何大清突然压低声音,烟灰簌簌落在锃亮的皮鞋尖上,"上礼拜你扛回来的那包沪产奶糖,当我没瞅见包装纸上的沪江机械厂钢印?"
周淮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位掌管红星轧钢厂二十年的老掌柜,果然连仓库老鼠偷粮都瞒不过他。正要开口解释,却见何大清摆摆手:"别慌,老朽没打算告发你。"
"您这是……"
"隔辈亲呐!"何大清突然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笑得像个偷吃糖的孩子,"我孙子大雨要是有你三分胆色,何至于在副食店当营业员。"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尝尝,我孙女儿从华侨商店捎的椰子糖。":"首钢的线材科刘科长,当年在我手底下当过半年学徒。他左耳垂有颗红痣,你下次见着,提我名字……"
"何师傅,需要帮忙吗?"周淮民刚抓住箱角,就被何大清闪开:"别脏了你的白衬衫。"老人不知从哪摸出条蓝布巾,胡乱抹了把脸,"这里头可是保城钢铁厂的新式轧辊图纸。"
"您怎么弄到的?"
"咳,老战友的儿子在保城当技术员。"何大清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小周,知道现在首钢为啥卡着咱们钢材指标吗?"
"为什么?"
"他们等着看咱们笑话呢!"何大清突然提高嗓门,惊飞了月台上的麻雀,"三年前四车间王主任倒卖废钢,把红星厂牌子做臭了。现在人家首钢宁愿把边角料卖给街道五金厂……"
"何师傅,您打算怎么……"
"开技术交流会!"何大清猛地推开厂办木门,惊得正在嗑瓜子的秦淮茹跳起来,"小周,你去给各车间主任发通知,就说保城钢的技术员后天到,让他们带着问题来!"
周淮民端着搪瓷缸子避开人堆,正撞见何大清拎着两个藤编行李箱从吉普车上下来。驾驶座下来的女人烫着大波浪,珍珠白的确良衬衫扎进喇叭裤,耳垂上的金坠子晃得人眼晕。
"这是白慧明同志。"何大清的声音带着罕见的迟疑,"保城钢铁厂……技术科顾问。"
白寡妇的名头在四合院炸开时,周淮民正在仓库核对刚到的冷轧钢板。秦淮茹尖利的嗓音穿透砖墙:"丧门星带着姘头回来啦!"
"淮民,你劝劝这老东西!"娄晓娥红着眼眶闯进采购科,真丝衬衫领口歪在一边,"保城钢根本没什么技术交流,他带着那女人去深圳倒卖电子表了!"
"娄姐,何师傅不是糊涂人。"周淮民把沏好的茉莉花茶推过去,"他这次带回来的,怕是比轧辊图纸更值钱的东西。"
"范科长,三月份这批螺纹钢提货量比申报的多出两成,您解释说是车间报错了规格?"
范金有扯动嘴角,露出被烟熏黄的龅牙:"小周同志,这账本在库里吃了三年灰,你现在翻旧账是什么意思?"
"那我再给您翻翻新账。"周淮民从抽屉抽出用蜡纸装订的采购记录,纸页间夹着钢厂仓库的铅封照片,"上礼拜您让我去首钢提的锰钢板,提货单上写的是八块,结果仓库只给了六块。"
"范金有,有人举报你倒卖国家物资!"老刘的铜扣皮带勒出草鱼肚子似的油光。
"何师傅,采购科缺了个管材料的,您愿意回来不?"周淮民递过搪瓷缸子,热气在玻璃上凝出水珠。
何大清手指抠进缸体上的"先进工作者"字样:"当年范金有诬陷我偷钢材……"
"周兄弟,来喝口热汤。"秦淮茹递过青花碗,蒸汽里浮着几滴香油星子。
棒梗突然拽周淮民衣角:"您屋里那个铁盒子会发光!"
周淮民手一抖,面汤溅在军绿裤子上。他昨晚给手机充电时忘了关窗帘,这混世魔王肯定扒着窗框偷看了。
"那是……夜光的怀表。"他掏出用牛皮纸包着的机械表塞进孩子手里,"送你了,别告诉你妈。"
"周主任,您可得给我男人做主啊!"徐慧芝攥着周淮民的袖口,颧骨上的晒斑泛着红,"他说是要去钢厂找您理论……"
"理论什么?"周淮民抽回袖子,白衬衫上赫然印着五个指印,"他偷卖厂里废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