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他有些害怕，倘若林诺所羡慕的是触及死亡，那何一言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们认识多久？”林诺还是没有抬头，仍然在盯着文件看。

?“几百年。”他想都没想就应了，哪怕记忆并未完全，哪怕四处都是危险的谜团，他仍然想这样回答了，这几个字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既定事实，他说出这话，从未有一刻心虚，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何一言的确认识林诺，有几百年了。

?“我们认识了多久。”

?“几百年。”他仍然重复了一遍自己知道的正确答案，即使很答案很模糊，他仍然坚定的回答着，手却下意识开始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感知从记忆里消失却又深埋于灵魂，何一言说着，这个令他自己都觉得害怕的答案。

?而他完全无法解答这种恐惧的由来，他不能让林诺死掉。

?“我们，认识了多久？”林诺又一次重复了问题，他的语调稍有不同让何一言察觉到了其中变化。

?他又一次低了头：“啧，你整的我胃开始疼了。行吧，不超过两个周。”

?周围弥漫起一股替身文学的味道，且久久不散。

?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的，明明事情不是这样的，但何一言什么也说不清楚，他的记忆分明就有另一个时空里无边的回响，甚至远超于现在的认知，可他拒绝着这个想法，脑袋有一阵阵传来剧痛，他的记忆里又多了几道新的枷锁。

?“我们，见面了几次。”林诺还在问着。

?何一言看出来了，林诺很生气，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很想说他们其实见过很多很多面，他们在一起很久，他们.......他们......

?何一言回忆着，记忆却又一瞬间变得空白，颈间的护身符仍然无动于衷，脑中只剩下一句话。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只能咽下一口唾沫，把苦痛和酸涩都藏进舌底，身体剧烈的颤抖着，眼泪一瞬间坠了下来，手却异常的停止了颤抖，缓缓的，他吐出几个带着泪水的字眼：

?“十三次。”

?林诺皱了皱眉，不明白他在哭什么，把手边的纸巾塞给何一言，他还想问些什么，但是看见何一言这样痛苦的样子，原本带着怒火的指责也被咽了下去，他轻轻伸手揉了揉何一言的脑袋，出色的情绪管理让他立刻显现出一副安慰人的难过模样：“我不明白你的脆弱，但你似乎太有些信任我了，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抱歉。”

?林诺也是个喜欢一意孤行的人，何一言挡在了他要前进的路上，变成一堵怎么也绕不开的墙，真的让他很烦躁。

?但现在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见何一言哭泣着，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不是很能理解他的眼泪从何而来，试探着想询问其问题所在，好想办法安抚他：“那你觉得我们很熟吗？”

?何一言接不下去林诺的话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胃真的开始疼了，流不干的眼泪和啜泣声在豪华单人病房里到处都是，林诺沉默着叹了口气。

?“在你眼里，过去的我们很熟对吗？”

?何一言不知该怎样的回答他，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分崩离析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东西，他明明就很熟悉林诺，却完全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证据，一味地把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移动到自己身上来填满自我，属于他自己的事情，他什么也答不上来，只能硬着头皮说上一句：

?“可是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不再称林诺为欧尼里斯，却想不到独属于他的其他称呼，林诺大概只是林诺。

?可何一言是谁呢？他要称呼自己为.......什么呢？

?说到底何一言这个名字真的是他的吗？

林诺尽全力从这几句话里提炼出有用的信息，来继续引导何一言继续交流：“嗯，你要找的应该叫欧涅罗斯才对吧，这个发音才是完整的单词，而你现在找不到他，把我错认成了他？。”

?何一言听出了林诺想解决问题，只是他实在没什么机会从拼凑出的一生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他只得颤抖着声音回答林诺：“我没有认错，我真的没有认错，就是你，只是你，只有你。”

?他久违的想要寻求一个拥抱，看着病床上也是一脸憔悴，却还打起精神来安慰他的林诺。他的身体僵在了原地，不敢动作，他仍然恐惧着不知何物，先前的拥抱和亲密接触，明明是那么自然才对，却都是情感应激的表象。

?现在的，站在这里，啜泣而孤独无援的他，在这里，再一次面临着自己恐惧的真实，他不敢用自己真正的心脏去触碰那个自己最爱的人，恐惧满身是刺的恋人把他扎的遍体鳞伤，却又渴望从他指尖流下的那一点奢侈的感情，他好想，被爱啊，好想被爱啊。

?他曾经被这个人爱过，肆无忌惮的，张狂而充满遐想暧昧的爱情，他现在仍然只抓着记忆里爱的碎片去践踏那个跟他完全不认识的林诺。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可是，林诺，我好孤独啊！

?求求你，爱我吧，需要我吧，命令我吧。

?求你，认同我作为一个人类的存在吧！

?难得的，林诺把手上的工作放到了一边，抱住了僵在原地思维混乱的何一言，轻轻的安抚着他的精神，再一次放缓了语气：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

为了什么而这么坚持不懈的找我，但你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的愿望，遗失了相对重要的那一部分。

?而我和你，至少在此时此刻，连朋友都不算，倘若你真的不想再一次失去什么，那就从现在起，回头，等待重新找到最初愿望的那个时候，看着过去的自己，再看看现在的自己，你仍在迷茫的原因，就是现在的你根本不是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我的记忆经常卡顿，经常消失，永远不连贯，永远在自我美化，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寻找我自己。”

?他将一切的防备都融化在了另一具身体的温度里，眼泪顺着下颌滑落，染湿了林诺的衣襟，抽泣声逐渐开始加剧，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双手悄悄环住抱着与他不熟悉的恋人，胳膊下意识想收紧把他拥在怀里，却只是轻轻的抱住他，揪住他的一片衣角，哭嚎着，想把自己心里的不甘，承受的压力和受到的所有伤害、委屈、惨淡的收尾全都哭出来，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更加觉得自己可悲了，哭着哭着，干笑了几声，意识垂落在那个最爱他的人的肩头，记忆再一次一点点消失。

?这一次他哭的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林诺好不容易扯开他，直接把湿透了的病号服脱下来拧了一把，眼泪哗啦啦往下流，让他不由得紧皱眉头。

?床褥上湿漉漉也能随手拧出来眼泪，而地上更是聚集了反着光的小水潭，实在是太能哭了，比萧雯泠这个海妖的演哭戏时流下的眼泪还要多。

?正当林诺想叫保洁过来打扫一下的时候，何一言醒了，从表情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先前哭的这么惨，只是泪痕和泛红的眼眶让他看上去像哭过一场。

?何一言的表情平静而自然，又摆出了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对刚才的事情一无所知。

?甚至可以说他，忘记了。

?何一言看着地上的液体，熟练的找了工具开始打扫地面的狼狈，林诺盯着他忙碌的身影，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记忆消失的那一瞬，林诺其实看到了，藏在他身体里的那些锁，他以为这是幻觉，试探着伸出手却真的触碰到了有型的实体。

?一个很恐怖的猜想出现在了林诺脑内原本的急切焦躁和恼火一下子被引爆了，他再一次咬住了大拇指的指甲，恶狠狠的盯着面前的背影。

?欧涅罗斯，永恒里诞生的乌托邦，世界却死在它诞生之前，孕育寰宇，孵化生灵，鼓动世界之血脉，让巨树上种子重获新生。

?至于为什么是自己，他也有了猜想，等何一言忙完，他终于停下了对手指的酷刑，原本就难看的大拇指指甲又一次被他咬碎，从中间裂开粘连着皮肉和顺流而下的血液。

?他们回到了先前那段充斥着怒火的质问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何一言的情绪感知变得有些迟钝了，他一一应答着林诺的提问，很久违的，他露出破绽了。

?真正按他的本名音节读，要叫欧涅罗斯才对，何一言完全没有读对过这个单词，在他不是个文盲而且很熟这个词语的时候，连续错误的名讳只代表一个意思，有世界之外的力量想干涉这个名字中涌动着的力量，故意让所有人都读错了。

?这个读音本就来得莫名其妙，而且现在所有知道他名字的都被彻底同化了，更莫名其妙了，它真的只是一个名字现在却被赋予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何一言还是察觉不到林诺的想法，记忆混沌的他仍然在和林诺争执另一个问题，别人的记忆一点点从他的脑中掉出来，填上了自己缺失的记忆，但一块块与之不同的拼图随意的接在一起，何一言的记忆满是破绽，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满口谎话的骗子。

?当记忆的大部分被他人的印象填满的时候，何一言就会换个意识来辅助自我，奈因对着林诺说：

?“姓拉德的欧尼里斯只有一个。”

?“啊，天启四塔的勇者之一，嗯，坟头草都快长成森林了吧。”至于埋没埋，林诺不知道有没有地壳变动，但林诺直到欧尼里斯已经是镜子的背面了。

?林诺还在敲键盘，那个速度和响声直接让奈因充满了焦虑，塑料片仿佛下一秒就会朝他的方向涌动。

?“东塔永恒圣女的儿子，神选的八勇者之一，利雅尔的第三王储，圣辰天赋最顶尖的炼金术师，你不该堕落至此。”总能认一个吧？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确实引来了林诺的视线，同时林诺还干巴巴地给他鼓了鼓掌，然后一句话差点没给何一言气撅过去。

?“确实很强，可惜连个全尸都没有。”甚至林诺还满脸惋惜的摇了摇头，他熟悉家族的殡葬事宜，王庭的坟冢从未被涂埋没过。

?随后林诺又叹了口气，不太想回答他的话，只能找找别的话题：“你看我这升斗小民的市侩模样，一天天只盯着钱看，像那种看上去事就很多的人吗？”

?奈因感觉话题进行不下去，视线转移到别处，被不属于自己记忆的混凝土楼唤醒，何一言抱着肚子窝在林诺床边。

?“我感觉现在跟你说话的我就是**，啧，我的胃好痛啊，我明明只是想见你。”他搓了两把自己的脑袋，紧接着又开始道歉：“对不起，我的记忆还是太乱了，你肯定不会愿意听一个疯子讲话。”

?眼泪在那一刻又掉了下来，没有刚才哭的那样惨，只是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因重力而落下的几颗水珠，难得缓好的嗓子又开始哑，他抽泣着，却没停下来道歉：“对不起......你被这样的疯子爱上，很糟心对不对，对不起......”

?他说着，就像念出一段写入程序里的台词一样，机械性地重复着所谓的，自己也弄不清楚的爱意。

?林诺再一次递上纸巾，他还是没回答何一言，又一次岔开了话题：“唉，像我这种普通的利雅尔人，在整个圣陆上都只能是平常人罢了。你说的那些东西只是吓到我了，真的会有人一天天顶着那堆可怕的头衔长大吗？”听着就让人觉得很累。

?“好了，我还要工作赚钱养家糊口，已经没时间陪你聊天了。”

?林诺试图用忙结束聊天打发何一言，他与刚才简直是判若两人，为了他岌岌可危的安全感，林诺没办法跟他在交流下去了。

?一听林诺要赶他走，何一言的任何情绪瞬间变成了委屈和恼火。

?“哈，行。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他吗？”何一言说完就后悔了，他开始发愁自己应该说情债还是钱债，两种债欧尼里斯都欠了。

?“与我无关。我没功夫听你的早恋史。”林诺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何一言的血压成功上来了。

?林诺的转移注意力很顺利，何一言刚才的哭泣仿佛不存在一样，又一次被抛诸脑后。

?痛！太痛了！！

?何一言在心里暗自腹诽着林诺，却又感觉，时间好像消失了一部分，因为，他跟林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

?意识到这一点的何一言又在心里继续吐槽：

?心更痛了！

?他的记忆，都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