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端着茶盏,眼色空灵,徐徐自语道:“昔年俺结交晁盖,他七人劫了生辰纲,是俺报信与他,逃去梁山泊。此后刘唐来郓城送一百两黄金谢俺,俺只受了他一条五两金。”
戴宗接话到:“此事在山寨时听人说过,兄长高义,施恩不图答报,谁不钦服。”
宋江仍是自顾自叙说:“俺那时在郓城县西巷街有个外宅,养个粉头唤作阎婆惜,生得几分颜色,却无妇道感恩之心,还不住偷人养汉。那婆娘看见晁盖投书,欲报官府捉俺,反被俺杀了。”
此等事宋江上梁山后,瞒得死死的。只说因生辰纲之事所累,逃走江湖。却无人晓得他杀阎婆惜这桩糗事。
宋江一指在旁伺候那人:“他叫做唐牛儿,如常在郓城街上卖糟腌,常常得俺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密告俺,也落得几贯钱使。但凡俺要用他时,还能死命向前。”
戴宗闻言转过头去看唐牛儿,他并不开口,戴宗便朝他拱一拱手,算是招呼过了。
宋江接着言道:“那日俺一时怒气,杀了阎婆惜,烧毁了晁盖书信。却被那婆娘的鸨母扭在街头,口里大喊‘有杀人贼在这里!’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俺,便劝道:‘婆子闭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那阎婆却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
戴宗道:“此刻如此危急,须有个人出头冲撞一下,才好与哥哥解围。”
宋江又转头看了唐牛一眼道:“却好这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咸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俺在那里叫。是他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
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亏得他并不听婆子言语,蹿过来把那婆子手一拆拆开了,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俺这才得空逃去。”
戴宗道:“却是惭愧,要不是这唐牛儿解救,哥哥此厄难脱。”
宋江收回看唐牛的眼光,继续道:“此番本官回乡省亲,才得知俺逃去后,那婆子扭住唐牛去首告,知县却和俺最好,有心要出脱俺,却只把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来杖,再三推问。此后把命案朦胧都做在这唐牛儿身上去了,由是出脱了俺。”
戴宗道:“都是哥哥平素仗义疏财,结交下这许多官绅密友。”
宋江顿一顿,面色沉下来道:“此番俺回郓城省亲,见他已被官司放了,仍旧在县里卖糟腌。虽是在狱中许多年,只瘸了腿,还存得了性命。”
戴宗贺道:“皆是兄长福祉,护佑其保得这条命。”
宋江忽地瞪圆了眼,面沉似水,朝着戴宗,一字一顿道:“本官现掌权柄,铁手治军。无论哪个,要出入本官掌握,那张惹祸患的嘴,最是紧要。你可晓得?”
戴宗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连声道:“省得、省得地。”
宋江朝戴宗阴阴一笑,对唐牛儿一招手,却见那唐牛儿凑过来,朝戴宗张开口让他看。那口中,舌尖已被割去了,难怪做不得声。
戴宗吓得扑通一下瘫伏地下,嘴里已是呜咽了,讲不出话,只是不住地叩头。
宋江望着脚下的戴宗,思忖良久,起身转回内室去了。唐牛儿侍立有一盏茶功夫,见戴宗已瘫软在地,才伸手拽他起身,搀到客栈外街上,咧开嘴朝他一笑,又惊他一遭。却抱起手臂,目送着戴宗踉踉跄跄离去。
那戴宗回去便纳还了官诰,真个去到泰安州岳庙里,陪堂出家去了。有首《临江仙》词,道这戴宗:
面阔唇方神眼突,瘦长清秀人材,金钱甲马缚腿踝。
程途八百里,朝去暮还来。
健足全赖百匹马,机密匿藏心怀,神行太保名奇哉。
曲罢人散去,残躯岱岳埋。
宋江再要登程,忽又闻听阮小七出事了。这个“活阎罗”,原是受了诰命,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也是最快离东京赴任的几人之一。行前也跟卢俊义似的,跟谁也不辞行,只带一个伴当,背着阮小二和阮小五的骨灰坛子,行到黄河渡口,买了艘渔舟,一橹双桨,翩然离去的。不想过了这大半年,朝中大将王禀、赵谭,提起帮源洞被阮小七辱骂的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心怀违意。亦且盖天军地僻
人蛮,必致造反。”就是要杀他泄愤。
童贯专拣着此刻宋江在京,把此事达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圣旨,追夺阮小七本身的官诰,复为庶民。
童贯自枢密院发文书给宋江,命他调阮小七到东京,同来枢密院具结互保,若阮小七再有违禁之事,宋江一体连坐。
童贯公文中还加了这么一句,最是歹毒“阮小七具结未全,宋江不得离京。”此时离宋江官诰下达,已过去了七个月。再延宕下去,楚州这官儿,宋江还做不做?蔡京、高俅、童贯这几个对头,巴不得宋江一世不去赴任才好。宋江却是悔断了肠,夸什么官?省什么亲?上元节前直接去赴任,不是省却此番麻烦么?
他哪里晓得,无论他什么时候起身赴任,童贯等都会拿这件事发难,延宕他到任。为何?蔡京等看宋江,那是刷洗不净的贼头子,不死贼腥不去。焉能与他们同殿为臣?
阮小七之事,渐渐也在市井间传开了,京城里人,最爱谈论新奇事。梁山泊的贼人,穿戴方腊的皇冠衮服,还不该千刀万剐么?一时间群情汹汹。
多曾照拂梁山军的宿元景,此刻也对宋江闭门不见、送礼不受。唯恐惹事上身。正是:
白绢着墨杂色裳,却思渍血立朝堂。
额上金印虽消去,贼名一世黑三郎。
雉入鹤群难伸翅,肉存狼窝不久长。
追官趋利身先殒,可叹万魂游他乡。
四月二十一日,阮小七奉调来东京,前晌便持公文去枢密院销令。被书办告知:“先要让宋先锋落笔签押,才能作数。”又告知宋江现下的住所。
阮小七一个不识字的,这几月的官当得昏头晕脑,哪里懂得枢密院里官儿说的话,合不合规矩?心中虽然不愿意去见宋江,但当着枢密院的人,还不肯露出兄弟不和的样儿,被人耻笑。遂仍持了公文,来寻宋江。未料一到东华门外街巷里,便走近一排食肆,酒肉香气引得他口水狂吞,心道:“吃喝饱了再去寻那黑厮,得了签押就走,免得陪他吃尴尬酒。”便寻一家食肆进去坐,筛三碗酒,切半只羊,大吃大嚼起来。
都说饮酒误事,哪想这张馋嘴,这次却救了小七一命。却是为何?原来童贯厮设的是连环计,明里查办的是阮小七,暗里刁难的更是宋江。先请旨追夺阮小七官诰,可办理追夺之事,还要经枢密院经办。他将阮小七匡进东京里,却故意让宋江签押文书,却是要看宋江如何区处?若宋江擒下阮小七,交于枢密院处置,则梁山泊余下头领必定与他离心离德;若宋江出声替阮小七辩解,穿戴违禁之物,罪名往大
了攀扯,引得天威震怒,便斩了宋江,也是有的。总是要让宋江首鼠两端、左右为难。此所谓“绝户计”也。
这几日宋江各处求告无门,偌大京城,谁个肯跟他牵扯?逼得宋江只能横下一条心,要拿阮小七去换这场得来不易的功名。已同枢密院书办商定,一俟阮小七到枢密院交令,便先派人飞马来报知宋江,设下埋伏,再支应他来寻宋江。待他到了宋江所居客栈,掷杯为号,拿下他扭送开封府,王禀、赵谭将所告罪名改作“私结方腊、图谋再反”,必要问他个凌迟之罪。
这边都谋划好了,宋江明知是条绝路,也只得跟着走,过一关是一关。阮小七到枢密院交令,那边已派了十来个衙役去宋江所居客栈里藏好,只待阮小七上门。枢密院至东华门外,也就五七里路,没半个时辰,便该行至。谁想阮小七口里馋了,吃喝起来,延挨了一个多时辰,藏在客栈里的衙役耐不住性子,有在院子里闹哄的,有去门前闲逛的,还有也去市井里搅扰商户的。带队的见惯了也不拘管,宋江也懒得与他们合口,躲在房中,自顾自患得患失。
这客栈如此怪异,终是惊动了燕青和时迁。每日窥伺着宋江行止,也察知阮小七有麻烦。今日见客栈猛可多了十来个衙役,进进出出的,二人暗叫不好,猜想这该是要算计阮小七。赶忙各取兵刃藏在身边,设法救人。
其实二人也不确定是哪个,许是阮小七,或许是其他人。但宋江行迹可疑,无论他要对付谁,只要是梁山泊人,他二人都不答应。
燕青影在客栈门前巷子里,盯着门口看。如果遇到自家哪个兄弟要进客栈,抵死也要拦下,便厮打起来,杀官也要救得人走。时迁扮作个乞丐,顺着客栈门前铺子,一家一家地去找,希冀堵住来人,不叫他往客栈去。
四月里天气还不热,正午阳光和煦,时迁心里焦躁,顶着一头热汗,一家一家铺面地搜过去,嘴里喃喃地祝告:“不拘哪位兄弟,你且慢些行走,哪管坏了肚腹蹲茅厕,你也多蹲一会儿,让俺时迁堵到你便了!”
行过十来家铺面,猛可瞥见阮小七在食肆里,独自占个席面狂吃哩,桌上还有一碗酒未喝尽、半盘肉未入腹,面色才微微泛红。
时迁抬手抹去额头汗水,心里叫一声“惭愧”,真个是这厮,却不是命大?遂回头朝客栈那方向呼哨一声,给燕青递个信。便回头盯着阮小七,生怕他离了眼中去。
哨声凄厉,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未几,燕青便奔了过来。时迁和他递一个眼色,便大剌剌迈步往食肆里闯。门前迎客的哪里容得乞丐进店,拦住他往外推,时迁大喊大叫道:“你这厮狗眼看人低,大爷穿得破烂,腰里却有银钱。便买下你这铺子,也是有的。今将钱吃
酒,如何敢拦爷爷!”一声高过一声,只图引得阮小七看过来。
终究是水泊兄弟,彼此熟识。阮小七正吃得快活,耳听门前有人叫嚷,起初并不为意。突然福至心头,只觉得那乞丐的尖叫声恁地熟悉,猛地抬头去看,正与时迁四目相对,霍地把阮小七喝下那点酒,都吓作汗水了:“这时迁不是死在杭州了么,怎地青天白日,现身在东京中了?”
都是江湖里惯常打滚的人,做事自然不会脱卯。阮小七看见时迁眉目间传递着甚的消息,便端起余下的那碗酒,一饮而尽。起身付了酒饭钱,也不去看时迁,出食肆的门便闪身进了僻静巷口,站在中央等时迁过来,却不料来者还多了个燕青。三人凑在一处,六只手握在一起,摇个不住。正是:
落花流水人皆散,人散才思旧乡音。
乡音再把离人聚,离人千里还知心。
正在午间,眼杂势危,三人并不攀谈。时迁在前,阮小七居中,燕青押后,三人相隔十来步,混在人群里,相跟着去往燕青俩所住客栈,进得房去便闩门落锁,自不必赘言。
在梁山泊时,三个都算年纪小的,虽职司不同,可喝酒的当口,却脾气相投。此番生死离别一遭,再聚时但觉亲密得紧。嘟嘟囔囔抢着话头说,半日一夜都没住嘴,连饥渴都没觉出来。
总算是厘清了当下的情势。燕青和时迁将随身的金银都将出来,交与阮小七道:“这官眼见得你是做不得了,赶紧脱身,天地之大,哪里不能存身?”
阮小七眼见得二人倾囊相赠,问了声“细软都给了俺,你等如何度日?”
时迁举了举那双鸡爪手,笑对阮小七道:“偌大东京,遍地金银。凭俺这双手,便挣个金山,也只在须臾之间!”
燕青也道:“跟着贼祖宗,还能饿到小乙不成?”
三人狂笑一阵。阮小七对他二人言说,只余一个老娘,却不喜拘束,没在盖天军官衙里住,去城外村坊里寻户人家奉养着,无人寻得到。此番逃出去,便想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燕青俩皆曰“善”。
计议已毕,待天明东华门外街市再热闹起来时,阮小七换身寻常衣裳,杂在人丛中混出城去了。便是,鸟纵青天远,鱼翔东海清。已得真快活。
宋江那边,等到天黑也不见阮小七登门,衙役们骂骂咧咧,从宋江手里诈去几十两银子,都散去还家了。第二日里枢密院那个书办自来宋江下处,来问阮小七下落。
宋江终是个枭雄,官场中事,甚的不知晓?辩称自己同开封府衙
役一道等候人犯,须臾未离,自是并未通风报信。阮小七未擒到,定是枢密院这厢露了马脚,或是有人报信。总归将自家干系都摘干净,将疑点都推给了旁人。公门里数年练就的推诿之术,被他用到巅毫之境,连那堂堂枢密院,也奈何他不得。迁延数日,童贯只得放宋江赴任去。
却在东京官场上,遍传宋江奏请朝廷,褫夺阮小二官职,逼其逃走,还要画影缉拿云云。童贯等此番做作,便是将一个耳光,打在宋江面皮上。正所谓:
打狗欺黯主,铲根冠干伤。公门九窍心,都把同僚戕。
事有凑巧,小旋风柴进这几日恰在京师,思谋使些钱财,恢复柴家的丹书铁券,荫至子孙。听传闻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廷放言“阮小七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学他造反”,已追夺了他官诰,画影缉拿。阮小七现已逃去无踪,生死不知。
柴进听了,似一瓢冰水从头浇下来:“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们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诰命,岂不受辱?”
有分教:休将弓鸟命怨天,韩彭当日亦堪怜。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
毕竟柴进如何自处,梁山余众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