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光
川西平原的清晨,静谧而安详,晨雾似一层轻纱,温柔地笼罩着大地,尚未完全散尽。谢志荣静静地蹲在监狱菜园的畦垄之间,她的指尖轻柔地抚过番茄苗上那细密如绒的绒毛,仿佛在与这些脆弱却又顽强的生命低语。露珠宛如灵动的精灵,顺着叶脉缓缓滚落,在穿透晨雾的缕缕晨光中,折射出细碎而绚烂的彩虹,如梦如幻。就在这一瞬间,她的思绪仿若穿越了时空的隧道,飘回到了遥远的七岁那年。
那时的她,还被家人亲昵地唤作小荣。命运的齿轮却在那一年开始残酷地转动,父亲离世的伤痛犹如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深深刻在她幼小的心灵之上。仅仅半年的时光,继父如同贪婪的恶狼,将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赔偿金挥霍得一干二净。紧接着,那个长着酒糟鼻、整日散发着酒气的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竟狠心将她卖给了三十里外的猎户,让她去做童养媳。
小荣怎肯屈服于这样的命运安排?她一次次地逃跑,哪怕山路崎岖,荆棘划破她稚嫩的肌肤;哪怕寒风凛冽,冻得她手脚麻木。可每一次,都被继父无情地抓回来,遭受更为严酷的惩罚。第七次逃跑失败后,继父将她吊在房梁上,皮鞭如毒蛇般一次次抽打在她瘦弱的脊背。她痛得几乎昏厥,却倔强地紧咬牙关,在泪眼模糊中,盯着房梁缝隙里透进的那一束束阳光。她看着灰尘在光柱里肆意飞舞,不知为何,那些闪烁的光斑,在那一刻,竟像极了母亲曾经偷偷塞给她的水果糖,甜蜜而又遥远。
“志荣,该换药了。”管教民警陈芳轻柔的声音,仿若一阵春风,惊飞了菜畦边叽叽喳喳的麻雀。谢志荣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又陷入了往昔痛苦的回忆中不能自拔。她缓缓起身,指甲缝里还嵌着湿润的泥土,那是她刚刚沉浸于回忆时,无意识地抓握泥土留下的痕迹。起身的瞬间,膝盖处隐隐传来一阵刺痛,她微微皱眉,这是去年自杀未遂留下的惨痛后遗症。
那是怎样一个绝望的夜晚啊!她在黑暗中独自蜷缩在角落,满心悲戚与绝望,看不到一丝未来的光亮。心灰意冷之下,她用颤抖的手握住玻璃碎片,决然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像是她破碎的心在泣血。随后,她又吞下了半瓶安眠药,只想就此结束这充满苦难的一生。当她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白色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还有医生沉重的叹息。医生告诉她,她的胃黏膜损伤极为严重,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监舍走廊的铁栅栏,在阳光的斜射下,投下一道道斜长而阴森的影子,仿佛是命运无情的枷锁。谢志荣默默地跟在陈芳身后,一步一步,向着医务室走去。路过活动室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见墙上贴着的剪纸展览通知。“这次是牡丹花主题,你上次剪的并蒂莲还在狱史馆展览呢,好多人看了都赞不绝口。”陈芳微笑着说道,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想用这份小小的荣誉,唤起谢志荣对生活的热情。谢志荣听到这话,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往昔的温馨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想起儿子小刚生前最爱玩她的手指,奶声奶气地说妈妈的手像会变魔术的小精灵,总能变出各种好玩的东西。
刹那间,2013年那个寒冷刺骨的冬夜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沈某,那个如同恶魔般的男人,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气,粗暴地撞开出租屋的门。谢志荣惊恐地蜷缩在墙角,眼中满是绝望与恐惧,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曾经所谓的生意伙伴,将一根带血的铁棍恶狠狠地扔在脚边。“老子输了二百万,你拿什么还?”沈某的嘶吼声如同狰狞的野兽咆哮,混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粒子,让这寒夜愈发冰冷刺骨。“明天去银行把存款转过来,不然就把你那些裸照发到你儿子学校的家长群!”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进谢志荣的心窝。
那个血色黎明,成为了她一生都无法忘却的噩梦。当沈某终于醉倒在沙发上,发出如雷的呼噜声时,谢志荣颤抖着双手,摸出了藏在枕头下那根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月光如水,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来,清冷的光辉照亮了沈某肥腻的脖颈。她缓缓靠近,手中的绳子一点点举起,就在绳子套上沈某脖颈的瞬间,沈某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他的眼睛突然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映出了谢志荣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陈警官,我想参加剪纸班。”谢志荣突然打破沉默,轻声开口。陈芳微微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她轻轻拍了拍谢志荣的肩膀,说道:“好啊,下午我就带你去活动室。”谢志荣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陈芳警服后襟上沾着的几缕草屑,刹那间,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仿佛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回到了1998年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那天,她在泥泞的山路上拼命奔跑,雨水混着泥浆,糊满了她的全身。她不顾一切地逃回家,满心期待着能得到母亲的庇护。当她浑身泥浆地撞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时,却看到了令她心碎的一幕:母亲正低着头,机械地给继父捶背,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回来干啥?”母亲头也不抬,声音冷漠得如同陌生人,“人家猎户说了,再跑就打断你的腿。”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潮湿的泥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继父新做的铁砧在墙角泛着冰冷的光,那一刻,她的心比这雨夜还要寒冷。恍惚间,她又想起父亲出事前,那总是充满温暖的笑脸,父亲总爱把她高高举过肩头,让她能看到天边绚丽多彩的晚霞,那是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志荣,到了。”陈芳的声音,再次将她从痛苦的回忆深渊中拉回现实。医务室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刺得鼻腔发酸,让她忍不住想要流泪。医生为她换药时,谢志荣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输液瓶,那些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在她眼中,竟多像二十年前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那瓶葡萄糖。当时,她发着高烧,整个人虚弱无力,母亲趁继父不在,把瓶子藏在围裙下,眼神中满是怜惜,告诉她是在诊所打扫时捡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