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河北平原还带着料峭寒意,村民老王扛着锄头往家走时,裤腰上的钥匙串叮当作响。路过那口荒废三年的枯井时,他突然觉得井口飘着股怪味,像坏了的豆腐乳混着雨水沤了的土腥气。凑过去踮脚一看,井里浮着团灰扑扑的东西,泡得发胀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半截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头——老王当场打了个趔趄,屁股墩在田埂上,裤裆凉津津的也顾不上,摸出老年机就往派出所拨,手抖得差点把电话扣进泥里:"喂喂!井里泡着个人!脚指甲比俺家老母猪的蹄子还红!"
警笛声撕开傍晚的寂静时,老王正蹲在田埂上抽第三根烟,见穿制服的来了,忙不迭指着井口:"就在那呢,跟泡发的馒头似的......"话没说完就被队长老陈瞪了眼:"少废话,搭梯子。"消防官兵架起照明设备时,井底的景象让见惯了世面的法医老周都皱了皱眉——女尸仰面漂着,头发像团乱麻缠在井壁青苔上,身上的黑色皮衣褪到腰间,露出里面水红色的保暖内衣,指甲缝里干干净净,连泥星子都没有,倒像是精心修过甲才跳井似的。
"不对啊老周,"老陈蹲在井边摸下巴,"你看她袜子,雪白雪白的,比我媳妇洗的衬衫还干净。脱了鞋却没沾泥,难不成是飞着进来的?"老周用镊子夹起死者一缕枯黄的卷发:"染过三次色,发尾开叉成扫帚了,指甲做过水晶甲,死时应该化着浓妆,现在泡花了。"说着戴上手套按了按死者颈部,指腹陷进肿胀的皮肤里,"锁骨下方有皮下出血,像是被人掐过。关键是——"他指着死者腿上几道淡红色擦伤,"这些伤没生活反应,死后形成的,说明尸体是被人搬进来的,这儿不是第一现场。"
现场勘查持续到后半夜,老王蹲在警车旁打盹,梦见那具女尸追着他要指甲油,惊醒时正听见警察说"死亡时间两到四个月"。直到三天后,法医报告出来,老陈盯着"机械性窒息死亡"几个字直揉太阳穴——大冷天的,谁把人掐死了扔井里?更麻烦的是,死者身上没任何证件,连内衣标签都被剪掉了,活脱脱一个"无名女尸"。
转机出现在一通报案记录上。档案室的小李翻出2016年1月2日的卷宗:"有个叫张力的小伙子,说他娘从12月28号就失联了,在歌厅上班,叫阿芳。"老陈立马拍板提取DNA,比对结果出来那天,张力蹲在法医室门口哭成泪人:"我就知道是俺娘,她总说等攒够钱就回家盖房......"
阿芳的人生像本被翻烂的旧杂志。四十五年前生于陕西铜川,男人得肺癌走后,她带着十岁的儿子来河北打工,在高邑县"夜来香"歌厅当服务员。同事们说她爱抹玫红色口红,总穿紧身皮衣配长靴,说话带点西北口音,笑起来像含着蜜:"芳姐人敞亮,就是跟俩男人走得近。"哪俩?一个是前男友宋某,跑长途货运的,去年下半年就没在高邑露过面;另一个是"蓝颜知己"常某,开摩的的,总在歌厅门口等她下班。
老陈带着徒弟小张去敲常某的门时,正赶上他蹲在院子里擦摩托车,机油蹭了满手。听说阿芳死了,常某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12月28号那晚啊,我们仨在"川味居"吃饭,她突然说要回去找个熟人,让我和老郑先走。"小张记着笔记:"什么熟人?"常某挠头:"她没说,就说"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来"。谁知道这一走就没信了,我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关机。"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芳姐这人吧,认识的人杂,有时候半夜还出去见客户......"
话里有话。老陈盯着常某磨破的袖口,突然问:"你知道她有个相好的叫华某吗?"常某的眼皮跳了跳:"华胖子?开小卖部的那个?他俩老在歌厅喝酒,碰杯时那眼神跟触电似的。"这可是新线索——华某,38岁,离过两次婚,在菜市场边上开了间烟酒铺,平时最爱跟狐朋狗友吹牛皮,说自己"女人缘好"。但最近俩月突然消停了,邻居说他整天在家灌酒,酒瓶堆得像座小塔。
搜查华某家那天,阳光格外刺眼。小张踹开门时,屋里一股酸腐味扑面而来,华某正蜷在炕上啃馒头,见警察进来,手一抖,馒头掉在地上滚出老远。老陈眼尖,瞥见床头柜上摆着串钥匙,铜葫芦挂件晃啊晃——张力说过,他娘的钥匙串就挂着个铜葫芦。再翻衣柜,角落塞着部黑屏的手机,开机后锁屏密码正是阿芳的生日。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华某盯着桌上的钥匙和手机,喉结滚动,突然号啕大哭:"我没想杀她啊!那天晚上......"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台卡壳的录音机,把三个月前的那个冬夜,慢慢摊开在日光灯下。
12月28号傍晚,华某窝在歌厅沙发上喝啤酒,眼看阿芳跟俩男人有说有笑地进门,心里的火蹭地就冒起来了。下午他打了七个电话,阿芳都没接,现在却跟别的男人碰杯,口红印在玻璃杯上像朵烂桃花。他蹲在厕所抽烟时,听见阿芳跟那俩男人说"我去趟洗手间就来",立马跟了上去。走廊拐角处,阿芳正补口红,见他过来,眼皮一翻:"你怎么在这儿?"
"跟谁吃饭呢?"华某压着嗓子,酒气喷在阿芳脸上,"俩野男人?"阿芳冷笑一声:"关你屁事?咱俩早说好各玩各的。"转身要走,华某突然抓住她手腕:"你是不是跟姓宋的又勾搭上了?他都半年没给你打钱了吧?"阿芳猛地甩脱他:"松手!我跟谁好不用你管!"话音未落,华某的巴掌已经甩在她脸上,口红歪成一条线,血珠从嘴角渗出来。
后面的事像场模糊的噩梦。华某说他拽着阿芳出了歌厅,沿着省道往北走,路边的废弃工厂黑黢黢的,风从破窗户里灌进来,像有人在哭。阿芳还在骂,说要去派出所告他打人,华某突然就慌了——他离过婚,蹲过局子,要是再进去,小卖部就没人管了。酒精冲上头,他伸手掐住阿芳的脖子,感觉到指下的皮肤从温热变得冰凉,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像掐着块发面馒头。
"她软下去的时候,我才害怕。"华某盯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看见那晚的月光,"我把她扛到枯井边,井沿结着冰,差点滑倒。往下扔的时候,她的头发挂在井口的铁丝上,我扯了两把才扯下来......"
老陈听完笔录,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窗外,暮色渐浓,远处的枯井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像道永远填不上的伤口。小张递来杯凉透的茶,突然问:"队长,你说那井那么偏,华某怎么知道的?"老陈望着墙上的地图,指尖敲了敲高邑县边缘的几个村庄:"他小时候在那儿放过牛,跟村民打听过,井是十年前挖的,后来枯了就没人管。"顿了顿,又说,"阿芳的袜子为什么干净?因为华某把她掐死后,扛着走了半里地,没让脚沾地。"
结案那天,老王蹲在村口晒太阳,见警车呼啸而过,突然想起那具女尸的红指甲。他掏出手机,给在外打工的闺女发消息:"妮啊,在外头别老涂红指甲,不安全。"屏幕亮起,闺女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爸,那是人家的自由。"老王挠挠头,望着远处的枯井,突然觉得井口的风里,还飘着那股坏了的豆腐乳味,混着点若有若无的,玫红色的,寂寞。
法医老周在结案报告上签完字,摘下眼镜揉眼,看见窗外的玉兰花开了。想起解剖时,阿芳胃里还有没消化的麻辣豆腐——应该是那晚在"川味居"吃的,辣油还浮在胃黏膜上。他突然觉得,这女人临死前,大概还想着那盘没吃完的豆腐,想着攒够钱就回家盖的房,想着儿子娶媳妇时要给未来儿媳买的红指甲。
而华某,此刻正盯着看守所的天花板,想起那天在歌厅看见阿芳的样子:她穿着新做的皮衣,脖子上戴着他送的银项链,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他突然明白,原来嫉妒这东西,比冬天的井水污染得更快,比掐人的手劲来得更狠——它能把心里那点喜欢,泡成井里那具泡发的、再也笑不出来的,红指甲的女人。
夜风掠过枯井,井口的荒草沙沙作响。远处,歌厅的霓虹灯还在闪烁,红的绿的光映在路人脸上,像无数个没做完的梦,和无数个醒不来的,午夜凶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