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的霜降刚过,赣北山区的寒风就裹着冰碴子往人领口里钻。十一岁的春妮蜷缩在柴房稻草堆里,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鸡鸣。她数到第三声就慌忙爬起来,赤脚踩在结霜的泥地上,脚底冻得像被针扎。
灶屋的柴火堆上还躺着昨夜的余温,春妮扒开灰烬时,几粒火星溅在手背上。她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把两个拳头大的红薯塞进灶膛。火光映着她布满冻疮的小手,指节肿得像胡萝卜。前日劈柴时崩裂的伤口还在渗血,在灰白的红薯皮上洇出暗红的花。
"赔钱货!日头都晒屁股了还在挺尸!"
粗粝的骂声惊得春妮差点打翻陶罐。婆婆裹着厚棉袄冲进来,抄起烧火棍就往她背上抽。春妮护着怀里的脏衣服往门外退,后腰撞在门槛上,疼得眼前发黑。这些是全家人的冬衣,要是沾了灰,今天怕是连红薯皮都吃不上了。
村东头的青石码头覆着层薄冰,春妮把木桶搁在岸边,哈气在晨雾里凝成白霜。河水泛着铁青色,远处芦苇荡里传来冰层开裂的脆响。她跪在青石板上捶打衣物,棒槌砸在冻硬的棉布上,震得虎口发麻。棉裤早被冰水浸透,膝盖像被千万根钢针戳着。
"哗啦——"
水花声惊得春妮抬头。河中央的冰窟窿里浮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泡发的枯树根,又像...春妮揉了揉眼睛,那东西突然转过来——张青灰色的脸嵌在乱蓬蓬的黑毛里,眼窝深陷,嘴唇乌紫,鼻孔外翻着支棱出几根长毛。
棒槌"扑通"掉进河里。春妮想喊,喉咙却像被冰坨堵住。那东西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双臂划水时带起黏腻的声响。她踉跄着后退,脚底打滑摔在冰面上,手掌被冰碴划破也顾不得疼。
"救命啊!水鬼!水鬼索命啦!"
春妮的尖叫惊飞了枯苇丛里的寒鸦。那怪物已爬上岸,佝偻着背逼近,浑身滴着腥臭的黏液。它前肢奇长,指间连着蹼,指甲弯曲如钩,在冻土上抓出深深的沟痕。
"作死的小蹄子!"
炸雷般的怒喝在村口炸响。春妮的婆婆举着两米长的铁叉冲来,叉尖在晨光里泛着寒光。铁叉裹着风声掷出,擦着怪物耳际钉进冻土。那东西发出尖利的嘶叫,转身要逃,婆婆已抄起第二柄铁叉追来。
"敢在老娘地界撒野!"婆婆的包头巾散开,花白头发在风里乱飞。铁叉横扫过怪物脊背,带起一蓬黑毛。春妮瘫坐在地上,看着平日凶神恶煞的婆婆此刻像尊怒目金刚,铁叉舞得虎虎生风。怪物哀嚎着窜回河里,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那天夜里,春妮破天荒分到半碗热粥。婆婆坐在堂屋门槛上磨铁叉,火星子溅在夜色里。"记住,鬼怕恶人。"她朝春妮啐了口唾沫,"明儿开始,晌午去河边。"
此后半月,春妮总能在捶衣时瞥见芦苇荡里的黑影。有时是浮在水面的乱发,有时是扒在冰沿的蹼爪。但每当铁叉的寒光闪过,那些动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开春那天,村里猎户在河边捡到半截连着蹼掌的断肢,裹着层发皱的灰皮。
二十年后,已成为我奶奶的春妮带着我去河边浣衣。她摩挲着那块被棒槌砸出凹痕的青石板,突然轻声道:"那东西眼珠是琥珀色的,像饿极的野狗。"春水漫过她生满老年斑的手背,"后来闹饥荒,有人在河边见过被啃剩的羊骨,齿印细密得像人牙......"
远处传来摆渡人的号子,混着棒槌敲打衣物的闷响。我望着幽深的河水,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波纹下若隐若现。奶奶把最后件衣裳拧干,浑浊的河水顺着指缝淌下,在石板上汇成蜿蜒的痕迹,像极了当年怪物爬行留下的黏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