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河套平原暑气蒸腾,我蹲在殡仪馆后院的榆树荫下啃西瓜。蝉鸣声里忽然传来皮鞋踩碎石子的声响,白抱着一摞账簿从财务室小跑出来,苍白的脸在烈日下泛着青,活像刚从冰柜里钻出来的尸体。
"赵哥,劳驾搭把手。"他细声细气地喊我,胳膊上立时浮起层鸡皮疙瘩。这年方廿八的会计最怕走停尸间前的青砖路,每次都要绕道穿过花圈陈列室。此刻他正盯着我身后那排漆成墨绿色的铁门,仿佛那里随时会伸出一双青紫的手。
手机突然在裤兜里震动,惊得白差点摔了账簿。电话是主任打来的,说黄河捞尸队刚送来个溺亡的小伙子,家属要求连夜布置灵堂。我瞥了眼西边天空,火烧云正舔着贺兰山的轮廓,远处传来牧羊人悠长的呼哨。
白攥着车钥匙的手直打颤。我们这辆二手金杯面包车后厢还留着上午运送骨灰盒的檀香味,此刻却要迎接一具高度腐败的遗体。车灯劈开暮色时,我听见副驾驶座上传来牙齿相击的脆响——白把自己缩成团,鼻尖几乎贴上车窗。
捞尸队的皮卡车停在国道岔路口。六个裹着雨衣的汉子正围成圈抽烟,火星明灭间,我瞧见担架上隆起的防水布边缘渗着暗红的水渍。腥臭味扑面而来,像打开了一坛腌了半年的臭鱼。
"二十三岁,为个姑娘跳的黄河。"队长掀开防水布一角,肿胀的面孔在车灯下泛着诡异的青绿。白突然干呕起来,我连忙拽着他退到上风口。尸体左腕有道狰狞的割痕,泡发的皮肉外翻着,像是咧开的笑嘴。
返程路上起了雾。后视镜里,家属的哭声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凝滞的空气。白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我注意到他脖颈后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制服领口洇出深色痕迹。
灵堂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冰棺启动时喷出的冷气裹着防腐剂的味道,白忽然踉跄着扶住供桌,打翻了香炉。我正要扶他,家属突然拽着我问寿衣尺寸,等办完手续回来,只见他瘫坐在太师椅上,对着冰棺里那张浮肿的脸发呆。
后半夜起了风,孝幔在穿堂风里翻飞如招魂幡。我蜷在值班室打盹,被一阵瓷器碎裂声惊醒。冲进灵堂时,白正跪在冰棺前呕吐,黑褐色的液体溅在挽联上,把"音容宛在"四个字蚀出窟窿。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照得他脸色比纸钱还惨白。
医院检查不出病因。白的呕吐物里带着河底特有的腥藻,CT显示肠胃完好,可人就是昏睡不醒。第七天清晨,他母亲从鄂尔多斯请来位萨满,老人穿着褪色的蒙古袍,腰间铜铃叮当作响。
萨满用朱砂在病房四角画了符咒,燃起的艾草熏得人睁不开眼。当红线缠上白手腕时,铜铃突然炸裂,老人踉跄后退,用蒙语喃喃道:"巴特尔(勇士)的怨气太重。"
我们连夜返回殡仪馆。子时的灵堂冷得像口冰窖,哈气在空中凝成白雾。老萨满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直指冰棺方向。他掏出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布满绿锈,却映出个清晰的人影——正是那溺亡青年生前的模样。
"黑秋裤,白棉袄,左脚袜子破了个洞。"老人的话让我毛骨悚然。那天下葬时我亲手给尸体换的装裹,确如所言。白突然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萨满厉声喝令我退出,厚重的木门合拢前,我瞥见他往白嘴里塞了把黑糊糊的草药。
门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间杂着听不懂的咒语。等再开门时,白瘫在满地黑水里,嘴角还挂着丝状黏液,可眼神已然清明。萨满用银刀割断红线,线头落地竟滋滋冒起青烟。
三个月后,我在集宁火车站偶遇老萨满。他正给旅客看相,见我过来,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精光。"那孩子八字全阴,尸气入骨。"他摩挲着铜镜上的饕餮纹,"枉死之人怨气化形,专找阳气弱的当替身。"
我忽然想起守灵那夜,冰棺上的水珠凝成诡异的人脸形状。老萨满压低声音:"你们馆长没告诉你们?那间灵堂底下,埋着民国时的乱葬岗。"他枯枝般的手指划过我掌心,"知道为什么选你们值夜班吗?"
北风卷着沙粒拍打窗棂,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老人收起卦摊走进暮色,留下我站在月台上,后颈的寒毛根根直立。转身时,站台灯光突然闪烁,玻璃窗上隐约映出个穿白棉袄的人影,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