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飞溅中,曾国荃望见案头摆着半块硬如石头的麦饼——那是李续宾上月托粮道捎来的。
出征前夜,那位总把战功让给下属的悍将,曾就着冷水啃同样的麦饼笑道:"待破了安庆城,九老弟可得请老夫喝衡州老窖。"
帐外北风卷起残旗,猎猎声响中传来模糊的更鼓。曾国藩忽然跌坐帅椅,掌心被碎玉割出的血痕在舆图上洇开:"雪琴来信说,湘乡家家挂白幡,石鼓书院七十学子...全折在三河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亲兵点燃的鲸油灯将两道影子投在舆图上。
曾国荃解开染血的绷带,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日翼王轻骑突袭,李将军派来的二百亲兵用肉身挡箭...活下来的只剩这个。"
曾国荃从怀中取出半片护心镜,龟裂的铜面上依稀可见"李"字铭文。
曾国荃忽然抓起碎瓷片,"如今他留下的劈山炮还有二十八门,吉字营六千儿郎,筹借的白银两万两,都听兄长调遣。"
帐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晨雾中隐约可见吉字营旗。火器营把总赵烈文掀帘禀报:"大帅,儿郎们...自发列队候令。"
曾国藩踉跄起身,帐外景象令他呼吸一滞。六千将士甲胄结霜,却将李续宾所赠的劈山炮擦得锃亮。前排老兵举起残破的"李"字营旗,冻僵的手指仍保持着标准握枪姿势。
"涤生啊..."沙哑的哭腔惊飞寒鸦,曾国藩这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当年岳州水战惨败,李续宾就是举着这面旗,带三百死士乘艨艟撞向太平军炮舰。
第一缕晨光刺破浓云时,曾国藩正将碎玉埋入帅帐前的湘妃竹下。
竹叶上的霜雪簌簌而落,恍惚间化作衡州演武场的柳絮,那年李续宾演示鸳鸯阵,竹矛挑落的柳叶恰如此刻雪片纷扬。
"即刻传令!"曾国藩转身时官服溅满泥浆,声音却似洪钟震落檐冰,"水师封锁鄱阳湖口,吉字营移驻湖口休整。给胡林翼去信,皖北残部全部收编!"
曾国荃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他看见兄长鬓角新添的霜色,也看见舆图上朱笔圈出的安庆城。当亲兵捧来新铸的"吉字营"铜印时,曾国荃突然解下佩剑:"请兄长将此剑赐予火器营。"
曾国藩抚过剑鞘上"精忠报国"的刻痕,想起这是李续宾去年所赠。他忽然将佩剑系回幼弟腰间,转身抓起案头《讨粤匪檄》撕得粉碎:"从今往后,我湘军檄文当用白话书写!要让挑夫走卒都听得明白!"
旭日终于冲破云层,当吉字营开拔的号角响彻鄱阳湖时,曾国藩最后望了眼三河镇方向,寒风中似有故人吟唱从军谣,混着艨艟击水的节拍,渐渐化作历史长河中的血色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