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曾国藩弯腰拾起碎片时,后颈的疽疮又隐隐作痛。
这个位置,十四年前被太平军的流矢擦过,如今每到阴雨天就提醒他命悬一线的滋味。
他摸索着取出个紫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道密折抄本——都是弹劾曾国荃纵兵劫掠的奏章。
"你看看这个。"他将最上面那道折子甩在案上,朱批"严加管束"四个字红得刺眼。
"你以为李少荃为何突然称病不来金陵?他送来的药材里藏着密信!"烛光突然暗下去,赵烈文蹑手蹑脚进来剪灯花,看见九帅青筋暴起的手正按在刀柄上。
雨声渐急,曾国藩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半块发硬的麦饼:"同治元年,你在雨花台苦战,我派人送去二十车粮草,半路被劫了十之八九。"
他掰下块饼屑放进嘴里,粗粝的麸皮刮着喉咙,"这是最后半块,亲兵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曾国荃突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青花瓷瓶。
碎瓷片扎进手掌,他却浑然不觉。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饿得啃食尸体的士卒,用最后力气吹响的牛角号,还有大哥从安庆送来血书中"存亡继绝"四个墨字。
"明日......"曾国藩的声音突然苍老得可怕。
"明日你就回湘乡养病吧。"他展开舆图,手指划过长江蜿蜒的曲线。
"李臣典旧伤复发,萧孚泗要丁忧,张诗日染了时疫......",每个名字都像在舌尖滚过刀锋。
五更时分,亲兵送来李鸿章的信。曾国藩就着晨曦读完,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着"功高震主"四个字时,他听见营外传来马匹嘶鸣声,是第一批裁撤的士兵正在领取遣散银两。
"大帅!"彭玉麟浑身湿透闯进来,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洼,"水师弟兄们听说要裁军,把战船都浇了火油!"
彭玉麟将军的胡须上还挂着雨珠,"他们说......说就算沉了船也不留给淮军!"
曾国藩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酌留三千"处晕开黑斑。
他想起咸丰八年重建水师时,彭玉麟站在船头高诵《讨粤匪檄》的模样。
如今那些战船正在雨中燃烧,就像他们亲手点燃的太平天国圣库。
"告诉弟兄们,"他提笔在花名册上勾画,"愿意回乡的,每人加发三个月饷银。
想留在绿营的......"笔尖突然折断,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就说是本督对不起他们。"
暮色降临时,最后一批湘军撤出神策门。
曾国藩站在城楼上,看着蜿蜒的火把长龙渐渐消失在暮霭中。
晚风送来断续的楚地山歌,调子是他熟悉的《洞庭鱼米乡》。
突然有匹战马人立而起,朝着金陵城发出凄厉的长嘶。
赵烈文捧着裁军清单过来时,发现大帅的补服肩头湿了一片。
清单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像未干的血迹,每个圈都勾销着一段金戈铁马的往事。
"还剩多少人?"
"刘连捷部三千二百七十八人,都是九帅当年的亲兵。"
曾国藩望向紫金山方向,那里新起的湘军昭忠祠正在上梁。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腥红,像极了天京城头褪色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