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秀宫暖阁中的融融暖意，仿佛还沾染在萧元宸的指尖，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林婉照发间清淡的幽香与浅浅的药气。
那片刻的宁静与温情，是他紧绷许久的心弦上难得的舒缓。
然而，当绣着沧海龙腾的御辇转过宫道，驶向那几乎被人遗忘的西北角落时，那点残存的暖意便如同被骤然卷入的朔风，迅速消散，无影无踪。
他的面容在离开灵秀宫时还带着几不可察的柔和线条，此刻已然重新覆上了一层寒霜。
原本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周身那因处置沐家而起的戾气，方才被林婉照的身影驱散了些许，此刻却变本加厉地凝聚起来，化作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冷宫，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片被时光遗弃的废墟。
宫墙的朱漆早已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砖石，像是生了丑陋的癣。墙根蔓延着湿滑的青苔，枯黄的杂草在荒芜的庭院里肆意生长，被凛冽的宫风吹得瑟瑟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混杂着腐烂枝叶的酸败气息，钻入鼻孔，令人作呕。
守门的两个老太监形容枯槁，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蓝内侍服，见到御辇停下，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筛糠般抖着，连一丝多余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萧元宸看也未看他们一眼，玄色的龙袍下摆在阴冷的风中猎猎翻飞，袍角绣着的金龙仿佛也染上了寒意，张牙舞爪间透着森然。他步履沉稳地踏入这片死寂之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枯骨之上，发出轻微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李德全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推开一扇虚掩着的偏殿殿门。
殿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濒死之人的呻吟。
随着殿门的开启，一股更加浓郁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尘和绝望的味道。
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糊着破旧窗纸的窗户透进些许惨白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殿内的轮廓。
角落里放着一张积满灰尘的破旧矮榻，沐柔影就蜷缩般坐在那里。
她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宫装，宽大的衣袍罩在她身上，显得她愈发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曾经精心打理、环佩叮当的如云秀发，此刻只是用一根旧布条胡乱地在脑后束着，几缕枯黄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颊边，遮住了她半张毁容的脸颊。
露出的那半张脸，早已不见昔日艳冠后宫的明媚，只剩下蜡黄憔悴的肤色，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带着病态的苍白。
听到开门声，她似乎是迟钝了片刻，才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
当看到逆光站在门口，身形颀长、面容冷峻的萧元宸时，她原本空洞无神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仿佛看到了什么幻象。但那愕然很快便被更汹涌的恨意所取代，如同毒藤般在她眼中蔓延开来。
她没有起身，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只是勾起干裂的唇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混合着嘲讽与怨毒的冷笑。
她的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显得异常沙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哟……这冷风是把谁给吹来了？皇上万金之躯，驾临臣妾这腌臢的冷宫，也不怕污了您的龙足？”语气里的尖酸刻薄，与她此刻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元宸对她的讥讽置若罔闻，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他缓步走入殿内，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眼神冷漠得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婉嫔中毒，是你做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这死寂的偏殿里响起，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冰的利刃，直刺人心。
沐柔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而凄厉的笑声。那笑声在空旷破败的宫殿里回荡、碰撞，显得格外瘆人，仿佛夜枭啼哭。
“哈哈……哈哈哈哈……婉嫔？那个贱人？她也配？”
她笑得前仰后合，枯瘦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眼角甚至挤出了浑浊的泪水，但那双眼睛你却只有疯狂的恨意和轻蔑，“皇上，您可真是太看得起那个狐媚子了！也太小看本宫了！本宫就算要动手，也断不会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朕，只问你，解药在哪？”萧元宸的声音沉了几分，隐隐带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沐柔影的心上。
他上前一步，无形的气势压迫得沐柔影的笑声戛然而止。
“解药？”沐柔影猛地止住笑，抬起那张憔悴却依旧残留着昔日凌厉的脸，眼神怨毒地死死盯着萧元宸，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皇上是为了那个贱人，来质问臣妾？”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屈辱，“为了一个身份低微、不过是凭着几分姿色迷惑君主的嫔妾，您废黜了臣妾的中宫之位！将臣妾打入这不见天日的冷宫！如今她中了毒，生死未卜，您就这般迫不及待地跑来找臣妾兴师问罪？！”
她猛地从矮榻上站起身，虽然衣衫破旧，形容枯槁，但那股曾经身为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势，在绝望和疯狂的催化下，竟又显露出来几分，只是如今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狰狞：
“萧元宸！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对得起萧家的列祖列宗吗？对得起满朝文武的期望吗？！”
她指着萧元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以为你这样做，朝臣们会怎么想？史书会怎么写？一代帝王，为了一个宠妃，罔顾祖宗规矩，废黜中宫！他们只会唾弃你昏聩无能，沉溺美色，与那前朝的亡国之君有何区别？！你等着吧！你迟早会因为那个林婉照，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你会后悔的！萧元宸，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的诅咒尖锐而恶毒，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钢针，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疯狂地刺向萧元宸。
然而，萧元宸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疯狂火焰，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依旧是那般冰冷，那般漠然，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说完了？”他淡淡地开口，语气中的轻蔑和不以为然，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沐柔影的头上，让她所有的激动和愤怒都瞬间凝固，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你……”沐柔影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朕废了你，仅仅是因为婉嫔？”
萧元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冰冷刺骨的弧度，他再次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压得沐柔影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沐柔影，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也太小看朕了。”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如同刀锋般刮过她苍白惊恐的脸：“别装了！你真以为，你，和你身后的沐家，有多么干净？嗯？”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沐柔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凉。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什么意思？
萧元宸的眼神愈发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的骨血，直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恐惧。“朕倒想问问你，问问你的好父亲，英国公沐谦！你沐家世代镇守南疆，军功赫赫，名满天下，当真是凭着一腔忠勇，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吗？”
沐柔影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先帝在位之时，南疆边境屡屡失守，边关百姓常年饱受战火袭扰，流离失所！
先帝派你的好父亲去领兵救援当时镇守南疆死战的忠勇侯，
那号称‘南疆定海针’的第一任护国公，忠勇侯林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满门忠烈男儿尽数战死沙场的？！而你的父亲是如何救援的？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带着朝廷的三十万大军，龟缩不前，竟然偷偷联系南疆主帅，里应外合，剿灭了忠勇侯的林家军啊！
哈哈哈，好一个英国公啊！他的第一笔战功就是这么来的！林家军，忠勇侯好样的，他最小的儿子被敌人开膛破肚，年仅12岁就这么死了！你敢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吗？问问他晚上睡觉，会不会梦到林家百口冤魂向他索命？！”萧元宸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般滚过！
“十分的不巧，当时先皇暗中让还是太子的朕调查此事，当时的战事朕就在你父亲的军中磨练，隐姓埋名，朕这么多年一直隐忍不发，是因为不到时候，朕的江山现在已然稳固，是时候清算你们沐家了！”
“不……不可能！皇帝都知道了！”沐柔影踉跄着又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彻骨的寒意瞬间透过单薄的衣料侵入四肢百骸。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你胡说！你这是污蔑！我父亲忠心耿耿，沐家世代忠良，绝不可能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
她拼命地摇头，眼中充满了恐惧、混乱和难以置信。
“忠良？”萧元宸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寒冰碎裂的声音，
“暗中勾结南疆蛮族部落，出卖军情布防，换取几场精心策划的‘大捷’，再将战败的黑锅、通敌的罪名，栽赃到真正浴血奋战的忠臣良将身上，借蛮族之手，将他们连根拔起，斩草除根！这，便是你们沐家所谓的‘忠良’？真是好一个忠良之家！”
“不……不是的……这不是真的……”沐柔影无力地靠着墙壁滑坐下去，双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尘土，在她蜡黄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萧元宸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冰冷而无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