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北境,朔方城的风,带着戈壁的凛冽和草原的广阔,呼啸着掠过城头垛口,卷起细小的沙尘,最终温柔地拂过岳府那并不算奢华却整洁的庭院。
自从岳家二老带着那位化名“麦香”的女子婉婉在此安家,这座原本只住着岳靖远这位铁血参将的府邸,便悄然滋生出一种久违的暖意,空气里不再只有兵戈的肃杀,还弥漫开草药的清苦与饭菜的馨香。
岳老爷子的医馆,“仁心堂”,在城南一处僻静却不难找的街角开了张。老爷子曾是宫中太医,一手岐黄之术自是了得,加之他看诊耐心,用药实在,不欺老不瞒少,很快便在朔方城赢得了口碑。
尤其军中将士和家眷,谁有个磕碰损伤、风寒暑热,都信赖这位“京城来的老神医”。
医馆不大,前堂问诊抓药,后院炮制晾晒。岳老夫人帮着称药、打理账目,性子温婉和气,而婉婉,则成了老爷子最得力的学徒兼帮手。
此刻的婉婉,身孕已近五月。许是腹中孩儿格外疼惜母亲,她的身形虽因怀孕而丰腴了些,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润光泽。
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在略显宽大的素色布裙下格外明显,但一举一动却不见半分孕妇常有的迟缓笨拙,反而透着一股女子特有的轻盈灵秀。她正坐在小杌子上,面前摊着一个簸箩,里面是刚采回来的防风。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微垂,遮住了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难以言说的忧思。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此刻却灵巧地捻起一根防风,仔细剔除着上面的杂质和泥土,动作熟练而认真。
“丫头,这防风去芦头,要留神,别伤了主根的药性。”岳老爷子结束了一个病人的问诊,踱步过来,看着婉婉手下的活计,捻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满是赞许。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婉婉抬起头,冲老爷子甜甜一笑,露出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知道了,爹爹。您教的,我都记着呢。”她低下头,手指更加轻柔了几分,那认真的模样,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秋霜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胎药汁走进来,热气腾腾,药香四溢。“姑娘,该喝药了。”她将碗放在麦香(婉婉)手边的小几上,看着自家小姐白天这般安稳,心里稍定,却又忍不住担忧她夜深人静时独自垂泪的模样。
婉婉放下手中的活计,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着。药汁微苦,她却眉头都没皱一下。这点苦,比起心里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朔方城的日子,平静得像一碗温水。白天,她在医馆帮忙,感受着药材的生命力,听着病患的低语,学习着救死扶伤的本领,日子充实而忙碌。
岳老爷子见她悟性极高,对药理一点就透,更是倾囊相授,从辨识药材的细微差别,到掌握火候炮制药材,再到简单的脉理,都细细讲给她听。
麦香(婉婉)学得格外用心,仿佛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方寸之间的药草世界里,才能暂时忘却那些锥心刺骨的思念和恐惧。
可每当夜幕降临,朔方城陷入沉寂,只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偶尔的犬吠远远传来时,那份被刻意压抑的思念便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常常独自坐在窗前,借着清冷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蓬勃活力。
“阿宸……”她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指尖滑过微凉的窗棂,仿佛能透过这千山万水,触碰到远在京城的他。
他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到深夜?他有没有好好用膳?天冷了,会不会记得添衣?他……有没有想她?
他一定在找她吧?以他的性子,怎会轻易放弃?可她不敢给他传信,她真的不敢。
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那些冰冷的话语和狰狞的面孔,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她不知道敌人是谁,藏得多深,势力多大。
她不能写信,不能传递任何消息,那无异于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再次推向绝境,甚至会连累对她恩重如山的岳家。
“阿宸,你要好好的,等我,等我们的孩子……”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滴落在手背上,冰凉一片。她只能这样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她唯一的支撑。
这日,又到了岳老爷子为麦香(婉婉)诊脉的日子。这已是岳家的惯例,每隔十天半月,老爷子都要仔仔细细地为她探查一番,唯恐有半点疏忽。
婉婉顺从地伸出皓腕,搁在红木脉枕上。她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几只麻雀在檐下叽叽喳喳,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岳老爷子神色如常地搭上三指,闭目凝神。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秋霜在一旁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渐渐地,岳老爷子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他搭在婉婉手腕上的手指,似乎微微调整了力道和位置,神情也从最初的平和变得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困惑。
“孩子他爹,怎么了?”岳老夫人一直留意着丈夫的神色,见他久久不语,眉头又越锁越紧,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岳老夫人轻柔的询问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秋霜也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老爷子的脸,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婉婉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一股莫名的紧张感攥住了她。难道是孩子有什么不好?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小腹,指尖冰凉。
岳老爷子缓缓睁开眼睛,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手,示意麦香(婉婉)换另一只手腕。他的眼神里,困惑之色更浓,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奇。
婉婉依言照做,心跳得更快了。
老爷子再次搭上脉,这一次,他屏息凝神,听得比刚才更加仔细,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又微微舒展,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屋内的气氛愈发凝重,连窗外的鸟鸣似乎都消失了。
良久,岳老爷子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慢慢收回了手。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婉婉,那眼神里有惊异,有探究,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孩子他爹!您倒是说话呀!急死我们了!”岳老夫人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都有些发颤。
岳老爷子看了看老妻焦急的脸,又看了看麦香(婉婉)和秋霜紧张的神情,这才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惊叹和喜悦的笑容:“莫慌,莫慌!不是坏事,非但不是坏事,反倒是……天大的喜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婉婉明显隆起的腹部,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丫头啊,你这脉象……当真是奇特!老夫行医数十载,如此清晰又复杂的滑脉,着实少见!”
“爹,您就直说吧,到底是怎么了?”麦香(婉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岳老爷子看着她紧张得微微发白的脸庞,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从这脉象上看,沉实有力,圆滑如珠,这确是喜脉无疑。但奇就奇在……这脉动之中,隐隐绰绰,似乎不止一股搏动之力啊!”
“不止一股?”岳老夫人和秋霜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两人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麦香(婉婉)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岳老爷子,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止一股……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她怀的……
“孩子他爹,你的意思是……婉婉她……她怀的是……”岳老夫人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岳老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叹与喜悦:“不错!依老夫判断,双胎的可能性极大!甚至……甚至可能是三胎,也未可知啊!”
“双胎……或者更多……”婉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确认一个不敢置信的梦。下一刻,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温热而滚烫。
不是悲伤,是狂喜!是那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冲垮的、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
阿宸……阿宸!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孩子……不止一个!
她猛地想起了阿宸登基多年,膝下一直空虚,朝臣们为此忧心忡忡,后宫也因此波澜暗生。
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半分急切,可她知道,他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阿宸说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他没有宠幸过后宫的那些女人,那阿宸子嗣的希望就都在自己身上了!
而现在,老天爷不仅让她怀上了他的骨肉,还一下子给了她两个,甚至可能是三个!这简直是……是上苍对他们最大的恩赐!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所有的阴霾和恐惧。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颠沛流离,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她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喜悦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激荡、翻涌,几乎要让她窒息。
“哎呀!我的天!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祖宗保佑啊!”岳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忙上前扶住婉婉摇摇欲坠的身体,又是替她擦泪,又是轻拍她的后背安抚。
“好孩子,快别哭了,这是大喜事,该笑,该笑才是!哎哟,怀双胎可辛苦了,你可得千万仔细,好好养着!”
秋霜也激动得满脸通红,眼圈泛红,连连点头附和:
“是啊,姑娘!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皇……呃,姑爷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高兴呢!”她差点又说漏了嘴,赶紧打住,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早已溢于言表。
岳老爷子看着她们喜极而泣的样子,脸上也洋溢着欣慰的笑容,但医者的严谨还是让他不忘叮嘱:
“不过,现在月份毕竟还不算太大,脉象虽然明显,但具体是双胎还是更多,还得等再过些时日,胎儿长得更大些,老夫再仔细诊诊才能完全确定。
但无论如何,丫头,你这一胎,注定要比寻常孕妇辛苦得多,也危险得多。从今日起,万事都要更加小心,营养务必跟上,切记不可再劳心劳力了!”
“嗯!嗯!”婉婉用力点头,泪水还挂在弯弯的睫毛上,嘴角却已经忍不住高高扬起,绽放出这段时间以来最灿烂、最明媚的笑容。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多个小生命的存在,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应,心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和希望。
这个惊人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瞬间在小小的岳府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傍晚时分,岳靖远一身风尘仆仆地从军营回到府中,刚踏进门,便被母亲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又难掩兴奋地告知了这件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