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的飞檐上积着厚重的雪,李琩握着杨玉环的手站在廊下时,尚不知晓命运的暗流已在宫墙深处涌动。
侍女捧来新折的红梅,玉环笑着将花枝别在他襟前,发间金步摇在雪光里碎成点点星辰。
急促的马蹄声就在这时撕裂了梅香。高力士的紫袍掠过宫门,拂尘上的雪粒簌簌落在李琩的云头履上。
“圣人召寿王即刻入宫。”
老宦官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湖水,让李琩感到遍体通寒。
“惠妃娘娘……怕是不好了。”
玉环的手指骤然收紧,金丝镶宝的护甲掐进他掌心。
李琩记得母亲武惠妃三日前还召他们进宫赏雪,那时她斜倚在紫檀榻上,鎏金护甲叩着青玉盏,笑意盈盈地说道:“玉环这曲《春莺啭》倒是比宜春院的乐工还精妙。”
盏中葡萄酒映得她眼尾花钿愈发鲜红。
此刻蓬莱殿的药香浓得呛人。李琩跪在龙纹地衣上,看着父皇的手覆在母妃苍白的手背。
五色丝绦系着的鎏金香囊从锦衾下滑出半截,那是去年千秋节他亲手献上的贺礼。
“三郎……”武惠妃突然睁眼,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在帝王腕上抓出血痕,“照顾好琩……”
话未说完便化作一声叹息,香囊坠地,金铃碎响惊破满室死寂。
李隆基猛然起身,十二旒玉藻撞得叮当乱响。
李琩看见父亲眼角有晶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却在下个瞬间被冕服广袖尽数掩去。宫娥们跪着捧来素幡,雪光透过茜纱窗,将母亲的面容映得像尊冰冷的玉雕。
守灵第七夜,李琩在偏殿听见高力士与父亲的低语。
“……杨氏女姿容冠代,尤善胡旋……”老宦官的声音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他攥紧孝衣下摆,金线刺绣的忍冬纹硌得掌心发疼。
母妃回魂之日,却听到如此言语,简直让他感到作呕。
玉环此刻该在寿王府守着火盆,像往常那样用银簪拨弄香灰,在氤氲烟气里为他抚一曲《长相思》。
骊山温泉升起的白雾模糊了李琩的视线。
正月十七的宫宴,他隔着珠帘望见玉环穿着簇新的蹙金绣罗裙,臂间银泥披帛被暖风吹得飘飘欲仙。
她跪在御前献酒时,父亲的手越过鎏金酒盏,指尖拂过她发间那支熟悉的金镶玉步摇——正是去年上元节,他亲自为她在西市珍宝阁挑选的。
雨声突然滂沱。李琩站在太液池回廊下,看着雨滴将池中残荷打得东倒西歪。玉环的绣鞋浸在水洼里,石榴裙裾沾满泥渍。
“陛下说要妾入太真宫修道……”
她浑身发抖,发髻上插着他送的孔雀衔珠簪,“王爷可知那道观在……在兴庆宫西角……”
兴庆宫是李隆基做藩王时期的府邸,他登基后大规模扩建,成为长安城三大内。
李琩穿着一身孝服,冲进紫宸殿时,李隆基正在批阅吐蕃使节的国书。
朱笔在“求尚公主”四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墨迹晕开像一滩血。
“儿臣愿自请戍边。”李琩听见自己牙齿相击的声响,“只求……只求……”
“父亲!”
这声称呼撞上蟠龙金柱又弹回耳中,惊得鎏金博山炉腾起一缕青烟。
李隆基抬起眼时,冕旒玉藻在烛火中晃出十二道阴影,“十八郎,你该称朕为陛下。”
李琩的指甲陷进掌心,三日前太液池畔的对话在耳边炸响。
当时玉环的披帛缠在枯荷茎上,她说“陛下让妾今夜去长生殿讲解《羽衣霓裳谱》”,发间那支他亲手插上的金步摇,此刻正别在父亲赐的九翚四凤冠上。
“陛下可知玉环夜夜抱着臣的旧袍入眠?”李琩听见自己的声音裂成碎片,“她背上那块蝴蝶状胎记,是七夕那夜臣用朱砂……”
“放肆!”李隆基掷出的玉镇纸擦过李琩耳际,在青砖上迸出火星。
吐蕃国书的“和亲”二字已被朱砂彻底洇透,像抹未干的血迹。
“你以为朕的龙床是市井勾栏?“帝王的手指捏碎半块松烟墨,“这大明宫里,连太液池的锦鲤都是朕的!”
殿外惊雷骤起,雨帘中传来羽林卫的甲胄铮鸣。
李琩突然笑出声,笑得眼角迸泪:“母亲薨逝那夜,陛下也是这般抚着她的手说"三郎在此"。”
他向前半步,盯着父亲冕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如今陛下是要让玉环唤您三郎,还是父皇?”
李隆基的瞳孔骤然收缩。武惠妃临终前染血的护甲仿佛又抓在腕上,他忽然抓起案头青玉砚,墨汁泼溅在跪垫的鸾凤纹上:“你当朕愿意?自惠妃走后,这大明宫冷得像口冰棺!”
“所以就要夺走我的太阳?”李琩扯开素麻孝衣,露出心口狰狞的伤疤,“去年秋狝刺客的毒箭,是儿臣为陛下挡的!”
他抓起案上裁纸的银刀抵住脖颈,“今日要么让玉环回家,要么收下儿臣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