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槐花巷还裹着青石板路,巷口那棵百年老槐每到五月就抖落一地香雪。我至今记得小英子说这话时,窗外的槐花正簌簌落在我们宿舍的搪瓷脸盆里。
"那天晌午的蝉鸣比往常都躁。"小英子攥着褪色的红头绳,眼睫在煤油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子。那年她刚升初二,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总爱蹲在村口青石板上看赶集回来的骡车。
她大伯陈德福是村里有名的篾匠,能用竹篾编出会转动的蝈蝈笼。每年端午前,他都会给小英子编个新竹篮,篮底总藏着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出事那天清晨四点,灶屋的柴火噼啪声惊醒了睡在阁楼的小英子。她赤脚扒着木窗棂往下望,正看见大伯蹲在院里的老梨树下系草鞋。
"市集新进了扎风筝的棉纸。"大伯抬头冲阁楼笑,眼角的褶子堆成菊花。他背上的竹筐里码着十几个蝈蝈笼,笼子上的露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小英子记得拖拉机突突开动时,车头挂的马灯在晨雾中晃成昏黄的圆点,像颗坠落的星星。
日头西斜时,村口老槐树下纳鞋底的七姑开始嘀咕:"德福这趟去得久了。"小英子蹲在井台边洗野莓,井水凉得浸骨头。暮色爬上屋檐时,她忽然觉得小腹胀痛——西墙根的茅厕这两天被暴雨冲塌了角,得去东院新砌的砖厕。
砖厕是去年秋收后盖的,白灰墙还泛着潮气。小英子攥着卷草纸小跑过去时,晚风正卷着晒场的麦壳往人脸上扑。离厕所还有十步远,她猛然刹住脚——月光把那个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灰布衫的下摆被夜风掀起一角。
"大伯!"脆生生的呼唤惊飞了槐树上的夜枭。影子顿了顿,侧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小英子看见他转身时腰间晃动的铜烟锅,那个磨得发亮的黄铜烟嘴,是她去年用压岁钱给换的。
砖厕的木门吱呀合上时,小英子还在嘀咕:"准是又偷喝王叔家的米酒了。"她踢着石子数到第三百颗,茅草堆里的蛐蛐突然噤了声。月光把砖厕的影子投成巨大的棺材,门缝里渗出阴惨惨的风。
"大伯!大伯!"小英子拍门的手僵在半空。门闩分明是朝里插着的,可推开门只见粪坑上飘着几片槐叶,后墙的透气窗只有巴掌大。母亲听完后打翻了腌芥菜的陶瓮,褐色的汁液顺着砖缝爬成狰狞的树杈。
报信的是村尾的刘瘸子。他跛着脚冲进院门时,手里攥着的帆布帽还在滴血。"在卫生院捱到申时三刻..."刘瘸子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临了攥着个蝈蝈笼不撒手。"小英子母亲冲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发髻上的木簪在青石板上断成两截。
后来小英子再没吃过麦芽糖。每年清明,她总要在坟前烧个新编的竹篮。去年我陪她上坟时,看见褪色的墓碑前摆着个黄铜烟嘴,晨露凝在上头,像永远擦不干的泪。
"那天他筐里装着给我的风筝纸。"小英子摩挲着墓碑上的苔藓轻声说。山风掠过坟茔后的竹林,万千竹叶沙沙作响,恍惚间竟像极了篾刀破开青竹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