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梨花簌簌落进青瓷盏时,石静娴正捏着朱笔批阅河道图。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成蜿蜒的黄河,恰如她此刻纷乱的思绪——东暖阁里那对啼哭的婴孩,已经让整个太医院跪了三日。
"太子爷,皇上驾到!"小太监的唱喏惊得她手肘一颤,笔锋直直戳穿"开封府"三字。她望着奏折上狰狞的破洞,突然想起昨夜胤礽裹着狐裘缩在榻角,惨白着脸说:"若皇阿玛要验血亲……"
乾清门的铜钉映着春阳,康熙的龙辇已转过影壁。石静娴疾步迎驾,蟒袍下的双腿却灌了铅似的沉。这具属于胤礽的身躯分明健硕,偏生让她走出西施捧心的姿态,倒把梁九功看得一愣——太子爷何时学会汉女弱柳扶风的步态了?
"保成啊。"康熙的嗓音裹着塞外的风沙,目光却落在她襟前沾染的奶渍上。石静娴后颈一凉,昨夜胤礽抱着啼哭的婴孩满屋转悠的画面骤然浮现。那团明黄襁褓蹭在蟒袍的团龙纹样上,倒似真龙含着明珠。
暖阁里药香缭绕,胤礽倚着金丝枕咳嗽,锦被下隆起的身形比产前更显单薄。康熙凝视着"儿媳"颈间未愈的掐痕——那是三日前难产时,稳婆们按着太子妃不许她乱动留下的。老皇帝忽然伸手,指尖掠过那道瘀紫:"石佳氏受苦了。"
胤礽浑身僵直如遭雷击。自十六岁大婚至今,皇阿玛何曾这般慈爱地唤过他?喉间忽地涌上腥甜,却不得不作出含羞带怯的模样:"臣妾…臣妾惶恐。"这话说得百转千回,倒把候在屏风后的石静娴惊出冷汗——胤礽何时学会的秦淮腔调?
乳母抱着双生子趋前跪拜时,檐下的铁马正叮咚作响。康熙的目光掠过襁褓上绣的海东青纹样,那是太子大婚时他亲赐的苏绣。"朕昨夜观星,紫微垣有双星伴月。"老皇帝抚着墨玉扳指,目光如鹰隼掠过两个孙儿:"大的啼声清越,当取《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唤作弘昉;小的落地不哭反笑,合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赐名弘昭。"
石静娴扑通跪地,青砖的寒意顺着膝盖爬满脊梁。弘昉、弘昭——这分明是照着《周书》里"昉明始昭"取的,暗含承继大统之意。余光瞥见胤礽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白如雪地里冻僵的鹤爪。
"儿臣代弘昉、弘昭谢皇阿玛赐名!"她将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听着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暖阁外的海棠被风卷着扑进来,恰落在康熙的龙靴边。老皇帝俯身拾起残瓣,忽道:"保成可知这株西府海棠的来历?"
梁九功适时捧上鎏金匣,里头躺着两枚和田玉雕的麒麟锁。康熙拈起锁片时,日光透过万字纹窗棂,在他掌心映出斑驳的影:"当年世祖爷赐名朕与福全,用的便是这般制式。"
胤礽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记得那对麒麟锁——顺治十一年,董鄂妃诞下荣亲王时,皇玛法连夜命造办处赶制的吉物。如今这物件重现,究竟是吉兆还是催命符?
乳母接过玉锁时,弘昭忽然咯咯笑出声,藕节似的小手攥住康熙的龙须。满室宫人倒抽冷气,却见老皇帝纵声大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欢喜:"好小子!比你阿玛当年还有胆色!"
石静娴望着这"父慈子孝"的画面,忽觉荒唐至极。真正的胤礽正扮作产妇倚在榻上,而她这个冒牌货却要顶着太子的皮囊演孝子。更讽刺的是,此刻胤礽望着康熙的眼神,竟比她这个现代人更像孺慕父亲的孩子。
暮色染红琉璃瓦时,钦天监的折子送抵南书房。石静娴展开洒金笺,只见朱砂批着:"双星入命,紫气东来,然月犯天关,主阴晴不定。"她盯着"阴晴"二字出神,忽听得窗棂轻响——胤礽裹着玄色斗篷闪身而入,发间还沾着夜露。
"皇阿玛赐的麒麟锁有问题。"他将玉锁拍在案上,烛火映出锁芯处细微的机关纹路:"造办处的老师傅说,这暗纹是前明锦衣卫用来传密信的。"
石静娴用银簪挑开锁片夹层,薄如蝉翼的丝帛飘然而落。胤礽就着烛火辨认蝇头小楷,脸色骤变:"索额图与噶尔丹往来的密账…皇阿玛这是在试探!"
更鼓声遥遥传来,惊飞檐上夜枭。石静娴望着丝帛上熟悉的字迹——那是她模仿胤礽笔迹批的"准"字。原来康熙早知太子妃产子当日,毓庆宫暗卫截获了漠北密信,却偏要借赐名敲山震虎。
"明日早朝,你需主动请缨督战准噶尔。"胤礽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骼:"皇阿玛最忌惮父子猜疑,此刻示弱反倒…"
话未说完,弘昉的啼哭穿透夜色。石静娴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火光,忽地想起产房里染血的锦帕。原来胤礽早将密信内容倒背如流,却偏要等她自行勘破——好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既全了父子情,又试了她的忠。
五更天的梆子敲碎残月时,石静娴在《治河疏》的夹缝里写下:"麒麟锁已着人仿制,三日后物归原位。"墨迹未干,她已换上杏黄朝服——今日太和殿上,当有一场比赐名更惊心的父子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