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智对陈富贵的风波,并未在蒙学馆里掀起太大的波澜。
陈富贵哭着跑回家后,或许是真的被打击到了,或许是被家里人训斥了,接连几天都没来上学。
其他学童对陈平安的态度则更加敬畏,再没人敢轻易上前挑衅。
陈平安乐得清静,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学业之中。
方敬儒先生看在眼里,心里却并未完全放下。
陈平安展现出的才华,尤其是那惊人的记忆力和远超年龄的理解力,固然令他惊喜。
但同时,一丝隐忧也悄然滋生。
这孩子…会不会只是记性太好,擅长背诵和模仿,而缺乏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对圣贤道理的理解和认同?
毕竟,他年纪太小了。
而且,之前还沉迷于编写那些市井话本。
读书人,尤其是将来要走科举之路的读书人,光有才华是不够的。
德行,心性,对儒家伦理的认知,才是根本。
若是根子不正,才华越高,将来为祸越大。
不行,必须得再试探试探,看看这块璞玉的内里,究竟是何成色。
于是,在接下来的教学中,方先生悄然改变了策略。
讲解经义时,不再仅仅满足于字词的解释和句意的疏通。
而是开始有意地,抛出一些更深层次的、涉及道德困境和伦理思辨的问题。
这些问题,往往没有标准答案,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实想法和价值取向。
这天,讲到《论语》中关于“孝”的篇章。
方先生讲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一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解释。
而是目光扫过堂下,最后落在陈平安身上。
“平安。”
“学生在。”陈平安起身。
“你来说说,孔圣人此言,何解?为何‘父子相隐’,便是‘直’(正直)呢?”方先生缓缓问道。
这个问题,历来就存在争议。
涉及到“亲情伦理”与“社会公义”之间的冲突,如何把握其中的平衡,非常考验智慧。
陈平安略一沉吟。
脑海中,图书馆里关于这一论题的各种解读、争论、案例,瞬间涌现。
结合自己的理解,斟酌着开口:
“回先生。学生以为,圣人此言,并非鼓励包庇罪行,罔顾法纪。”
先定下基调,避免陷入“为亲情不顾一切”的误区。
“而是强调,人伦孝悌,乃是维系社会秩序之根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而后方能家齐、国治、天下平。”
“父子之间,若因小过或无心之失便互相揭发,置亲情于不顾,虽看似‘大义灭亲’,实则伤及人伦根本,破坏社会基石,其害更大。”
“故而,圣人认为,在不涉及重大罪恶、不危及社稷根本的前提下,父子之间基于亲情的相互体谅和…某种程度的‘隐’,更符合人情常理,也更接近于‘中庸’之道,此所谓‘直在其中’。”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既解释了“相隐”的合理性(维护人伦),又限定了其范围(非重大罪恶),还将其上升到了“中庸”的高度。
方先生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嗯。解得甚好。能看到‘人伦根本’与‘社会公义’之辨,且知晓‘中庸’之道,殊为不易。”
稍作停顿,老先生似乎意犹未尽,又追问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
“然,若非‘小过’,而是大恶呢?譬如,‘父攘羊,而子证之’(父亲偷了羊,儿子出来作证),此又该如何看待?《论语》中亦有记载,叶公以此为‘直’,圣人却不以为然。你以为,孰是孰非?”
这个问题,直接将“亲情”与“法律/道德”的冲突摆在了明面上。
也是儒家思想中一个颇具争议的焦点。
陈平安知道,这是老师在进一步试探自己的价值取向了。
“回先生。”声音依旧平静,“此事,学生也曾思量过。”
“叶公所言之‘直’,乃是法理之直,注重的是社会公义,罪责分明。此固然有其道理,乃治世之常法。”
“然圣人所忧者,恐非此案本身,而是其背后可能引发之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