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北境 朔方城岳家府邸后院。
已是深冬时节,光秃秃的海棠树枝上覆盖着一层薄雪,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寒风掠过,卷起细碎的雪粒,几只麻雀缩在屋檐下,偶尔发出几声啾鸣。
麦香(婉婉)想着出来透透气,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裹着一件藕荷色棉袄,手里拿着一小件婴儿的贴身衣物,针线在她冻得微红的手指间穿梭,却不似往日那般流畅。
她的目光突然有些涣散,落在庭院里一棵挂着冰凌的石榴树上。清丽的容貌被寒风衬得愈发苍白,眉宇间总萦绕着一抹淡淡的愁绪。
隆起的腹部在厚实的棉袄下依然可见轮廓,她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针线筐往身前挪了挪。
"嗒、嗒、嗒..."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麦香抬起头,看见岳靖远穿着一件深灰色貂皮大氅,腰间束着宽皮带,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刚从演武场回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古铜色的脸庞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是今日似乎多了几分探究。
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银耳莲子羹。
"看你坐在这儿半天了,天这么冷,别冻着了。"
岳靖远走到她面前,将托盘稳稳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声音低沉而温和,"厨房刚炖好的,趁热喝。"
麦香(婉婉)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略显局促地拢了拢棉袄的领口:
"谢谢岳大哥,又让你费心了。"
她端起那白瓷碗,温热透过碗壁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暖意似乎也渗进了心里一丝。
岳靖远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顿了顿,才移开视线。
看向她手中的那件小衣服,语气带着几分斟酌:“麦香妹子,上次你说你夫君姓萧,叫阿宸,在西部边关军中。我这几日……托了些在西边军中服役的朋友打听了一下。”
麦香的心猛地一紧,捏着汤匙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了眸中的慌乱。
来了,她最怕面对的时刻还是来了。岳大哥果然放在心上了。
岳靖远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叹。
他放缓了语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只是边关军伍庞杂,十几万大军,单一个姓氏和一个‘宸’字,实在难以查找。
同名同姓,甚至同音的都不少。我想问问,你可还记得他所在的营伍番号?或者……他担任什么职位?哪怕只是个小小的伍长、什长,有个具体的方向,或许能更快些找到线索。”
他说话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这大海捞针般的寻找让他也感到棘手,但更多的是对眼前女子的担忧。
麦香只觉得碗里的银耳羹瞬间失了味道,喉咙发紧,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能说什么?说阿宸是皇帝?说他住在京都长安城皇宫里?这话说出来,恐怕岳大哥只会当她失心疯了。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岳大哥……让你费心了。只是……阿宸他,他性子有些……内向,从不多提军中的事。我也……我也没敢多问。”
她抬起头,迎上岳靖远关切的目光,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带着几分无助和祈求。
“他说过,边关战事多变,通讯也不方便,等他那边安稳下来,一定会想办法来寻我的。
我们……我们说好了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我相信他……一定会的。”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那份脆弱的坚持,岳靖远准备好的、那些关于现实残酷的劝说,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得出,这个“阿宸”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是她在这乱世飘零中的一盏微弱的灯火。
他怎能忍心亲手将它吹灭?他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酸涩,扯出一抹宽慰的笑容,声音放得更柔:“好,大哥知道了。是大哥心急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
“你别胡思乱想,安心住下,岳家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大哥说,跟娘说,别自己硬撑着。”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无奈,也有一份更加坚定的保护欲。
他想,或许可以换个方向,查查西部边关姓萧的将领,看看有没有人的字或名字叫“萧宸”的。虽然希望渺茫,但总得试试。
“嗯,谢谢大哥。”麦香低声应着,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感激、愧疚、不安,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的心。
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小小鲜活的生命们正在一天天长大,那是她和阿宸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牵挂,阿宸,可知我和孩子们,正身处两难之境?
这份岳家的恩情,日后又该如何偿还?
京城,皇宫,御书房。
萧元宸看着暗卫呈上的密报,殿外的风雪拍打着窗棂。
他猛地将密报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都跳了一下。
他霍然起身,明黄色的衣袖带起一阵寒风。
殿内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份沉凝的压抑。
萧元宸身着一袭明黄色冬季常服,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精致的龙纹,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眼底带着一丝熬夜处理政务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太监总管李德全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督察院的御史,刚刚汇报完都察院关于苏氏一族的调查结果,那些触目惊心的罪状,连他这个见惯了宫廷倾轧的老人都觉得心惊。
“侵占良田,欺压百姓,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呵,好一个世家大族!好一个所谓的太后的远房侄女的母族!一个朕连碰都不屑碰的女人,却打着朕的名义,干着伤害朕的百姓的腌臜事情!”
“启禀皇上,您说太后会不会蒙在鼓子里不知道?”李德全是时候提醒。
萧元宸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太后被蒙蔽?李德全,你信吗?”
李德全连忙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陛下息怒,奴才……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他心里明镜似的,太后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被苏家那点表面功夫蒙蔽?
不过是互相利用,苏家借太后之势巩固家族利益,太后借苏家之力在外朝施加影响罢了。
只是,苏家做得太过火,忘了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是谁,如今惹怒了这位年轻的帝王,自然是自取灭亡。
萧元宸冷哼一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那里是一片巍峨的宫墙,将天地分割成两块。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骤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联合!
将苏氏一族所有不法之事,一桩桩,一件件,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所有涉案之人,不论官职高低,宗亲与否,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哼!另外这个苏珍妃她的母族都是仗着她的势,自然脱不了干系,狐假虎威的仗势欺人的东西,直接赐死!
那些被侵占的良田、搜刮的民脂民膏,即刻清查,悉数返还!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胆敢鱼肉百姓、动摇国本者,是何下场!”
“是!奴才遵旨!奴才立刻去通传!”李德全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皇上这雷霆手段,既是惩治苏家,也是在杀鸡儆猴,敲打朝中那些蠢蠢欲动、自以为有靠山便可为所欲为的势力。
处理完苏家这颗毒瘤,萧元宸紧绷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他揉了揉眉心,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宫人。
萧元宸摸着腰间婉婉做的香囊,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那张娇俏明媚的脸庞,带着三分狡黠,七分依赖。
婉婉……他的小丫头。张太医的话言犹在耳,五个多月的身孕……算算日子,她的小腹应该已经很明显了吧?她一个人在外面,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有没有被人欺负?她那么胆小,又那么倔强……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地抽痛。
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她,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他有多想她,多担心她。
“李德全,”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怅然,“后宫……还有个谁来的?”
传旨回来的李德全跑的气还没有喘顺!听到这话微微一怔,皇上居然主动问起后宫的嫔妃了?
显然现在只剩下一位,他连忙躬身回道:“回禀陛下,除了刚刚被赐死苏珍妃,便是柳嫔娘娘了。柳嫔娘娘是工部柳侍郎之女,闺名柳依依,现居于云清宫。”
“柳依依……云清宫……”萧元宸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但脑海中关于这个女人的印象依旧模糊,没印象了!“她平日里……如何?”
李德全斟酌着词句,恭敬地回道:“柳嫔娘娘入宫后一直十分低调,性子瞧着也温婉娴静,平日里鲜少与其他宫嫔走动,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云清宫侍弄花草,或是看看书。
只是……”他顿了顿,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才继续道,
“只是上次婉嫔娘娘受伤苏醒之后,柳嫔娘娘曾遣人往灵秀宫送过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估计骨子里也是看不上咱们婉嫔娘娘的,当时婉嫔娘娘还让人依礼回了些东西。”
萧元宸的眸光微微一闪。“哼,只是形式罢了!”
后宫之中,哪有什么真正的与世无争?
太后安插进来的人,苏珍妃野心勃勃,这个柳嫔,当真就如此安分守己?
工部掌管着钱粮、营造、军械诸多要务,柳侍郎身居此位,其女入宫……这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算计?
他的手指仍然继续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香囊,那是婉婉亲手为他做的。他从不离身。
“李德全,”萧元宸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派几个得力的人,暗中留意云清宫和柳侍郎府的动静。记住,要隐秘,不要惊动任何人。
朕要知道,这位柳嫔娘娘,平日里究竟在做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与宫外……尤其是柳侍郎府,是否有异常的联系。”
李德全心中了然,皇上这是对柳嫔也起了疑心。这后宫要被皇上肃清了!
他恭敬地应道:“是,奴才明白,定会办得滴水不漏。”
萧元宸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偌大的御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
烛火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显得有些孤寂。
他缓缓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墨色的夜空,以及那高耸的宫墙。
这宫墙,困住了他,也隔绝了他和他的婉婉。
他知道,要找到婉婉,要给她和孩子一个安稳无忧的未来,他必须加快脚步,彻底肃清这南楚的朝局,扫清所有潜在的威胁。
苏家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是朝堂上那些阳奉阴违的老狐狸,还有……那位端坐在慈宁宫深处,看似颐养天年,实则从未放弃过权力的母后。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仿佛穿透了沉沉的夜色,望向遥远的未知。
“婉婉,等朕。”
他在心底默念,“无论你身在何方,朕一定会找到你。
朕会为你荡平一切障碍,让你和我们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回到朕的身边,再不受一丝委屈。”
与此同时,北境,距离朔方城军营数十里外的一处边陲小镇。
镇子不大,却因靠近军营,往来客商和军士不少,显得颇为热闹。
镇中心最大的一家“悦来客栈”,既是驿站,也兼营食宿,是南来北往信息交汇的枢纽。
岳靖远趁着休沐的空隙,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独自一人来到了这家客栈。
他没有直接表明身份,只像个普通的赶路人,在大堂找了个临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和两样小菜。
客栈里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种口音的谈话声、碗筷碰撞声、伙计的吆喝声,还有门外马匹的嘶鸣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酒水、汗水和马粪混合的复杂气味。
岳靖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耳朵却仔细捕捉着邻桌那些穿着号坎、带着兵器的汉子们的谈话,希望能听到一些关于西部边关的消息。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看到那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穿着褐色短褂、腰间系着一串钥匙的驿丞,正从后院走出来。
岳靖远招手叫来伙计,又要了一壶茶,同时状似不经意地将一小块约莫一钱重的碎银子压在了茶杯底下。
“小哥,劳驾,跟你们掌柜的说一声,我想打听个事儿。”岳靖远对伙计低声道。
伙计眼尖,瞥见了那块银子,立刻眉开眼笑,麻利地跑去请驿丞了。
很快,那驿丞便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这位客官,有何吩咐?”
岳靖远示意他坐下,将那杯新添的茶推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
“老丈,冒昧打扰。想向您打听个人。”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有个远房亲戚,姓萧,单名一个‘宸’字。
听家里人说,他是大概四五年前投的军,几个月前随军去了西境边关,好像……好像是在西部边关那边。
只是他离家后就断了音讯,家里人很是挂念,想问问您老见多识广,迎来送往这么多军爷,可曾听人提起过这么一号人物?”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块碎银子往驿丞那边推了推。
驿丞浑浊的眼睛瞟了一眼那银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露出为难的神色:“哎呦,客官,您这可真是问倒小老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