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槐树村还裹着青灰色的雾霭,生子奶奶家的土坯房后墙爬满了忍冬藤。那年我七岁,总爱趴在石磨盘上看她佝偻着腰给南瓜秧掐尖。她耳垂上的银丁香随着动作摇晃,在晨光里碎成细小的光斑。
"小四儿,帮奶奶把锄头递来。"她的声音像揉碎的干枣壳,带着沙沙的响。我踮脚去够墙角的农具,铁器相碰的清脆声惊醒了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时带落几片碎瓦。
顺哥就是踏着这样的晨露来的。那天村口老槐树上挂满冰凌,他背着蓝布包袱从驴车上跳下来,黑棉袄肩头凝着白霜。"姥姥!"他喊声清亮,惊得正在扫院子的生子奶奶把笤帚都摔在了地上。我蹲在墙根数蚂蚁,看见老太太颤巍巍的手抚上青年人的脸,指尖沾了他睫毛上的冰花。
那年冬天格外漫长。顺哥住进东厢房,把褪色的蓝布窗帘换成军绿色帆布。每天鸡叫三遍,村西打谷场就传来木棍破空的"呜呜"声。我们十几个半大孩子裹着臃肿的棉袄,看他在薄雾里腾挪,黑布鞋踢起雪沫子,竟能在结冰的地面走出莲花步。
"这叫八卦掌。"他捏着我冻红的手腕调整姿势,"脚跟要碾着地走,像老牛犁地。"我闻见他袖口飘来的艾草香,和生子奶奶常年熬药的陶罐里冒出的气息一模一样。
最让我们咋舌的是他上房的功夫。我家青砖到顶的堂屋少说有两丈高,他脚尖在砖缝间几点,眨眼就蹲在了屋脊上。生子奶奶总在此时拄着锄头站在菜园里骂:"作死的猢狲!摔折腿看哪个姑娘跟你!"可我们分明瞧见老太太转身时,用袖口飞快地抹了眼角。
开春后顺哥带我们往北坡挖拳菜。新发的嫩芽藏在枯叶下,他教我们辨认时说:"找东西要顺着地气走,就像打拳要顺着筋骨劲。"这话被路过的生子奶奶听见,老人家用拐棍敲着田埂笑骂:"小崽子倒编排起姥姥采药的本事了。"
1994年谷雨那天,顺哥收到东北来信。生子奶奶坐在堂屋八仙桌前,戴着老花镜把信纸摩挲得哗哗响。"牙克石...成家..."她念叨着,忽然把信拍在桌上。窗棂间的阳光里浮尘乱舞,我看见老人枯瘦的手指在"不回来了"四个字上来回划动。
那之后东厢房的军绿色窗帘再没拉开过。生子奶奶依旧每天卯时起身,却总要在厢房门口愣怔片刻。有次我见她对着落了灰的窗台喃喃:"东北的雪该有门槛高了吧?"
2003年非典闹得最凶时,村里封了路。谷雨刚过,生子奶奶院里的老梨树开得凄惶。那天晌午我隔着篱笆看见她坐在藤椅上打盹,房檐下的铁耙子突然"咣当"砸在青石板上。老太太惊得跳起来,那利索劲儿全然不像九旬老人。
"作孽的野猫!"她边骂边踮脚去挂耙子。生锈的铁齿刚挨着椽子,又"啪"地摔下来。如此三次,老人把耙子往地上一掼:"由着你去!"话音未落,猪圈顶的柳条笸箩突然转得像陀螺,筛落的苞谷粒蹦跳着,在泥地上划出诡异的弧线。
我扒着篱笆的手心沁出冷汗。生子奶奶突然僵在原地,她浑浊的眼珠映出个黑影——穿黑褂子的人影从猪圈蹿向堂屋,后襟扫过门帘时,分明露出半截褪色的军绿衬里。
"顺啊!"老太太的哭腔劈裂了春日的寂静。我看着她踉跄追进堂屋,蓝布门帘还在晃动,可屋里只有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在窜火苗。五斗柜上的老座钟"当当"敲响,惊飞了梁上的燕子。
约莫半炷香后,大舅红着眼睛撞开院门。生子奶奶正坐在梨树下捡簸箕里的陈年艾草,碎屑沾了满襟。她没抬头,手指死死抠着簸箕沿:"是顺出事了吧?"
大舅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原来三天前牙克石下了场桃花雪,顺哥为救铁轨上的孩子,自己却...生子奶奶突然抓起把艾草撒向空中,干枯的茎叶被春风卷着,粘在还在晃动的铁耙齿上。
出殡那日,生子奶奶执意要把顺哥的旧棉袄放进棺木。当军绿色布料覆盖住冰冷的面容时,棺椁里突然响起极轻的"嗒"声。扶棺的人都说,那是融化的冰花坠在呢子上的声响。